杯子是素白的薄胎瓷杯,茶汤是浅浅的黄绿色,放在在紫檀木的案几上袅袅地升起水汽。
枇杷住进王家已经有十余天了,她已经能看得懂眼前这种含蓄的富贵和不露声色的豪华。与范阳刘节度使家的奢华相比,几百年传承的太原王氏宅中很少看到金银器物,更没有满眼锦绣成堆。
就如听雨轩,门窗皆为木质本色,雕成流云百蝠、岁寒三友、莲年有余等图案,不带一丝纹彩,而轩中布置更是简单,一几、两榻,再无其它。
不说那木雕门窗木料之难得,工艺之精湛,只是这檀木做的案几和坐榻,论价值却要比在范阳刘节度使家见到的满眼金银要高得多。而眼前两只白瓷杯,胎薄如玉,质地细腻,更不是寻常金爵银杯能比得了的。用陶土做成的难度先不必说,听说烧制时一窑里最多能成功一两个,更多的时候是满窑皆废。
但是王家平时用的都是这样的杯盘器皿,有时有谁不小心打破一个,也不甚在意。可是知道它们竟如此珍贵的枇杷还是极小心地端起茶杯,轻轻将茶水送入口中。
因先前在园子里逛了有一会儿了,正有些口渴,清洌可口的茶水正恰到好处,她很快将一杯茶喝干了,放下杯子后发现魏国公还在悠然地品着茶,不由郝然。
这里不是营州,大家饮茶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一种高雅的活动,自己这样喝茶正是大家一直嘲笑的“牛饮”,这些天枇杷与王家小姐们在一起时非常注意,但今天可能是太放松,她竟然忘记了。
魏国公却已经很自然地拿起陶壶又为枇杷注了一杯茶,“煮茶的水来自城外的山泉,洁净清爽,还特别解渴。”
“是挺好喝的,”枇杷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会品茶,给我喝这样的好茶就是浪费了。”
“茶本来就是为了解渴的,更何况你也说挺好喝,怎么能算浪费呢。”魏国公温和地笑了,又说:“其实我也不太会烹茶,只是想图个清静就没有让人上来,自己随便煮的,你正巧赶上而已。”
枇杷便也笑了。
魏国公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匣点心来,“要是饿了就吃吧。”
枇杷其实也有点饿,中午和王家小姐们一起在太夫人那里用餐,她实在不好意思一个人吃得比好几个人都多。加之她见了甜点一向嘴馋的,眼下又不觉得拘束,便拿了一块放入口中,马上就问道:“真好吃,这个叫什么名字,我从来没见过呢?”
“这是蟹黄毕罗,是宫里的御膳房新呈上的。”
枇杷又拿起了一块,“怪不得我没认出来,与寻常的毕罗不一样,又小巧好看得多了。”
毕罗是从波斯传过来的,其实就是面皮包了馅心蒸熟,在长安到处都有卖的,父亲和三哥也给她带回来过,无非就是羊肉毕罗、猪肝毕罗等等。
但眼前的这块毕罗不只精致小巧,馅心特别,而且还是烤出来的,金黄酥脆的面皮上撒些芝麻,咬了一口再细看那馅心,泥状的蟹黄与毕罗里无数层酥皮交错着融成一体,散发着令人不能抗拒的香气。枇杷再将剩下的半块放到口中,享受地眯起了眼睛,“御膳房的点心就是不样啊!”
点心是昨天临川王送来的,当时王泽让临川王缠着还尝了一块,但却没觉得有多好吃。按说放了一天,应该不如新做出来的美味,但现在看到枇杷的样子,不由得也拿了一块,轻轻地放入口中细细地品尝起来,果然香甜鲜美。
两人就这样,你一块我一块很快将匣子里的点心都吃光了。
“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能吃的女孩子家。”
“你也没少吃啊!”枇杷无辜地看着魏国公,最初他是拿出来给自己的,可是后来吃得比自己还要快,“而且最后一块也是你抢去了。”
就在刚刚,枇杷见匣子里的毕罗只剩下一块,暗暗地加快速度把手中的毕罗全塞进口中,正准备从容优雅地伸出手去拿时,魏国公竟然不顾一只手正拿着半块毕罗,毫无风度地用另外一只手迅速将最后一块毕罗先抓了起来,就那么一只手举着一块吃掉了,根本不管枇杷一直盯着他看。
“哈哈!”王泽大声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如此失态之举,竟然耍心机与一个小姑娘抢点心吃。
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的惊艳?其实王泽见过的美女特别多,其中也包括胡人美女,可是玉小姐给他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若是说玉小姐比任何人都美,倒也不是,而是她的美特别对自己的心思,似乎一见之下就非常钟情,这种特别的感觉让一向冷静的他竟然失态了。
王泽曾为自己那一霎间的失态非常自责,老一辈的教训就摆在前面,太夫人也多少次给他讲过红颜祸水,玉小姐再美,也是不可能的,当晚他就决定以后不再见玉小姐了。
可是,偏偏那一天到听雨轩,他又无意间发现玉小姐逃课在园子里闲逛。
站在高处的王泽清楚地看到玉小姐像做贼般地从闺学溜出来,躲着人钻进了园子里,大约觉得安全了就开始了这儿看看那儿瞧瞧,最后找到了这里,站在树下看海棠花。
正赏花的她突然发现秋海棠丛间一棵梨树的最顶端留下了一颗大梨子,那是下人采摘时实在够不到才剩下的,可是她瞧了瞧竟然爬到摇摇晃晃的树顶摘了下来,整个过程中王泽几次差点失声惊叫。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女孩子爬树,拖着美丽的绣花裙子,一面爬一面还要小心地拉着,唯恐裙子刮坏。不过很明显的是玉小姐爬树很有经验,她身姿灵活,动作敏捷,不但毫发无伤地将梨子摘了下来,而且还没有弄坏衣裙。
最令人惊奇的是她摘下梨子后并不急着下去,而是在梨树上找到一处枝杈坐了下来,晃着两条长腿,悠然地将梨子吃掉了!梨树就在听雨轩下面不远处,喀嚓喀嚓咬梨子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还不由自主地流了些口水,他从不知道自家园子里的梨子竟然能这么好吃。
还有一次玉小姐在一株秋海棠下不小心睡着了,就那么坐在地上,头靠着树干睡得特别香,半晌醒来后先东张西望怕被别人发现,然后又将裙子的后摆拉到前面检查是不是脏了,那样子实在太好笑了。
很容易就弄清了玉小姐逃课的原因,王泽便于每次闺学上针线课的时候到听雨轩来,这么在远处看看并不违反自己的许诺,而且他在这件近乎无聊的行为中感受到了无穷的乐趣,让他的心情特别好。
☆、第53章 我不愿意
王泽并没有打算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这些小乐趣,包括玉小姐。但是今天,他亲眼见了玉小姐听到女孩们嘲讽的话后一直忍着,待人走后竟然一巴掌将碗口粗的树拍得哗啦啦地抖了起来,他想也没想地走了出来。
学着玉小姐的样子拍了拍手,将手上残留的毕罗残渣解决了,王泽已经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以后与玉小姐多来往,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不再把玉小姐当成女子,一个能上战场杀敌的女人,完全值得他当成朋友交往,便正色道:“我原来也不信你真的射杀了左贤王,但是现在信了。”
“为什么?”
“因为你特别能吃啊!”王泽笑了,看玉小姐似乎要恼了,赶紧收起了笑容,诚恳地说:“你拍到海棠树上的那一掌,我恐怕都接不住。”说着他欠起身来,伸出手隔着摆在他们间的小案从枇杷头上摘下一朵挂在发际间的海棠花。
玉小姐进听雨轩时已经将身上的海棠花抖了下去,但这一朵一直没有掉下来,在二个对坐饮茶吃点心的时候,王泽就一直看着这花,也一直想着将花摘下,却还一直忍着,现在终于不由自主地做了,然后心里说出的舒畅。
枇杷倒没有不自在,魏国公虽然年纪不比自己大多少,但是他已经是国公了,而且还是右千牛卫大将军,在她看来正是父兄般的人物,而且今天对自己又这样和蔼关切,于是她很自然地回答,“我的力气是比一般的女孩子大。”
魏国公并没有像以前有人听到后露出惊骇的样子,他很自然地点了点头,笑问:“你从多大年龄开始练箭?”
“小时候就玩过,但是真正开始练是九岁以后。”
“不到三年的时间,就能射杀左贤王,可真了不起!”
“其实不是那样的,营州比我箭术好的人有很多,”枇杷第一次对营州以外的人讲起当时的情景,当然也是第一次有人认真问,“那天的情形实在太凑巧太紧急了,我只能与三哥配合着试一试,如果我父亲在,他一个人就能将左贤王当场射死。”
“即使是这样,你也是很了不起。”魏国公赞道,突然又皱了皱眉头问:“这么说陈博带的卢龙军是守城诸中最弱的?”
枇杷在描述当时守城情景时,并没有详细说明前因后果,只是说自己与三哥带人到南城墙增援,三哥发现左贤王进了射程之内,可是眼下的魏国公竟然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就分析到了南城墙最弱。
面对事实,枇杷诚实地说:“卢龙军当时刚刚组成,而且陈将军也是第一次领兵,确实弱了一点。但是也正是经此一战,卢龙军已经练成了一支真正的军队,陈将军在营州的威望也已经高于他的祖父陈节度使了。”
王泽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十四娘的亲事正是我做主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