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秾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起身随他下船,脚踏上实地了,这才赫然发觉前面竟是停着两驾辇车,都是一般规制,装饰着大红的幔帐。
两侧各有执戟将士,成对峙之势,人虽众,此时却一丝声音也无。
众人的目光都向容铮和他身边的意秾看来,容铮极自然的将意秾引至一辆辇车,扶她坐上去,然后淡定的命人出发。
不及动作,对面就有人走过来,他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手抱拂尘,对容铮施了礼,尖着一把嗓子,笑道:“二殿下且慢,敢问这位就是重章长公主吧?”
容铮笑道:“刘公公眼神向来好使。”
刘安仁不卑不亢的笑道:“太子殿下命奴婢在此等候,迎接公主入府,也多谢二殿下长途奔波之苦,如今太子殿下身体不适,这才难以亲迎,还是有劳二殿下了。”客套话都说完了,他就装作极惊讶的模样,道:“二殿下想必是记差了,太子殿下命前来迎娶公主的却是那一驾车辇,有劳公主殿下再下回马车才是。”
容铮含笑道:“公主一路劳顿,不幸感染了时疫,皇兄如今也正是病情要紧的时刻,前往一处不大妥当。”
刘安仁是太子的心腹,又是将太子自小教养大的,在太子府,除了太子,大家都是将他当作祖宗看待的,就是当朝的官员,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他虽是个太监,傲气却是不少的,能让他陪着笑脸的人,在大虞绝超不过五个,此时他一甩佛尘,眼睛眯了眯,“二殿下说笑了,时疫早已清尽,公主怎么可能感染?想来是公主一路劳顿,头痛发晕,太子殿下已经命人备下了太医。”他转向车辇内,对幔帐里的人道:“公主请吧。”
这就有胁迫的意思了。
谢通抹了把额上的汗,这位刘公公年纪比他大了一倍,资历自然也是强过他的,可不好胡弄。
☆、45| 1.7|家
容铮笑了笑,道:“刘公公不仅眼神好使,竟也能凭空断病了。”他瞥了刘安仁一眼,不经意的道:“刘公公资历长,被人尊敬惯了,难免痴心妄想要将自己当主子对待,倒忘了自己是个奴才了。我说公主染了时疫就是染了,刘公公待要如何?”
刘安仁的脸皮差点儿就被扒下来,但他到底沉得住气,眼睛往辇车中的意秾身上一扫,虽隔着幔帐看不真切,只打谅侧影,便是个极美的人。他是个人精,眼珠子一转心中就有了猜度。
只是此时这人好端端的在车辇里静坐着,二殿下便睁着眼儿撒谎,也实在是不将太子放在眼里,看来不论保宁帝传位诏书如何,一场兵戈是少不了了。他迅速的思量了一番,对容铮笑道:“二殿下既已打定了主意,奴婢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重章长公主千里和亲却是要嫁入太子府的,而如今被二殿下胁走,只怕圣上与诸位大人那里都不好交待。”
容铮轻笑道:“刘公公既提到了如何向父皇与朝臣交待,我倒是想问一问,皇兄命人刺杀于我,并毁了我一条左臂,不知道皇兄该如何交待?”
刘安仁也知道若是刺杀不成,事情必会败露,如今太子与二皇子已是水火不容,不仅朝臣,只怕整个大虞百姓皆知,保宁帝无法理事,这二位连装一下兄友弟恭都不肯,太子也不惧被他查实,只要没有落在实处的证据也就是了。
因而他并不紧张,只是诧异道:“二殿下何出此言?太子殿下最是亲友二殿下,时常念起二殿下的好处,二殿下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吧?”
容铮也不争执,只笑了笑,吩咐车夫道:“起程。”
刘安仁不紧不慢的上前道:“二殿下且慢,太子殿下命奴婢带众将士前来,便是专为保护长公主殿下,二殿下若要强行掳人,可否问一问这些将士同意否?”
容铮轻笑道:“刘公公稍安勿躁。”伸手给他指了指,“那位马上将军,刘公公虽长居内宅,也能稍有耳闻吧。要不要孙将军过来给您拜见一下。”
刘安仁猛地一震,他自然知道。
孙允诚,大梁的不败将军,手里掌着大梁二十万精兵。
刘安仁强笑道:“二殿下客气了,奴婢怎敢当得孙将军拜见。”他躬着身子道:“二殿下请。”
邺城是大虞的都城,其繁华景致与大梁京中并无二致。
意秾是被安置在大公主府邸中的,大公主是保宁帝未称帝时与一婢女所生,如今已有三十余岁。大虞的风俗是公主下降之时才会为其拟封号,而大公主至今未嫁,其母又卑微,保宁帝并未为她破例,故而现在众人还是称她一声大公主。
不过毕竟是保宁帝仅有的公主,对她还算是优待的,她包养面首、纵情声.色,保宁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后来嫌她在宫中碍眼,便赐了她公主府,令她出宫独住。
意秾是异国公主,如今染了“时疫”,而太子又病卧,实在不适宜就此大婚,便先令她在大公主府暂住,只等二人病好之后再择吉日婚嫁。
自大梁出发时还是二月天寒,如今已是春.色满目,此时的大公主府仿佛神仙世界一般。行至碧岑园,斜侧方便是一座半月桥,桥是用洁白晶莹的白石修筑而成,用金钉结铰,这个季节莲花不开,大公主竟命人在桥下的水面上放置水晶雕成的洁净的白莲。水晶白莲数朵,掩在碧玉叶子之中,明彻晶莹,当堪拟王母瑶池。
大公主盛妆相迎,她虽然已经三十有余,看上去却与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不相上下,穿着海棠红织金月华裙,头上乌发挽起,发髻上簪了一支硕大的金凤钗。
意秾与她都是公主的身份,互相揖了半礼,大公主看着意秾半晌没晃过神来,眼看着旁边容铮的脸黑了下来,立在她身后的侍女朱颜硬着头皮悄悄伸手捅了她两下,她才“呀!”了一声,面上重又挂上得体的笑容,道:“公主一路奔波,想来是劳顿了,我这府中别的没有,空屋子是不少的,我已经安排了伺候的人,日后公主便暂住在这碧岑园中罢,若有不妥当的地方,公主万不要客气,只管提就是。只要公主不嫌弃住得顺意就是了。”
意秾含笑道:“公主客气了,公主心细,安排自然是极妥当的,只是打扰了公主,心中不安。”
容铮不能久留,大梁的公主前来和亲,却没有迎入太子府,外面不知道已经议论成了什么样儿,他自有事务要处理,又嘱咐了意秾几句,便旋身走了。
大公主很是热络,她本就是个多话的人,此番更是对意秾颇多好奇,话匣子就搂不住了,“公主妹妹多大?一看就是比我小的,我闺名一个玉字,你若是愿意,就唤我一声玉姐姐吧。我虽与二弟不是同母所出,但是我生母卑贱,连我都不知道她去哪了,大概齐是死了吧。”提起生母,她并无感情波动,不过她面上却带着与容铮相似的嘲讽之色,“所以我自小便交由萧娘娘抚养,养恩大于生恩,萧娘娘于我,便是亲生的母妃一样,我与二弟自小亲近,既是他将你交由我照顾,你就只管放心住在这里就是了。万事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的,大弟若是来闹事,我也一样打他。”
意秾诚心的道了谢,容玉携着她的手进屋宇,一面便对她眨了眨眼睛,声音压低了些道:“你觉得我那二弟如何?这大虞的小姑娘就没有不喜欢他的,只可他就是个瞎子,没承想如今这瞎子竟然也长了眼睛了。”她揶揄意秾道:“今日我见了你,才知道我二弟这眼光确是不错的。”
意秾能说什么,强撑着没脸红就算不错了。
容玉接着道:“外头的事都不用咱们操心,一应有我二弟在呢,我那大弟也不是个省心的,此番他没迎到你,这可是大大丢了他的脸了,不定要怎么闹呢。不过这些是不用咱们管的,现在对外说你染了时疫,谢绝众人来探你,不过也撑不了多久,内宅的琐事,终还是需要你来面对的。”
容玉话多,又絮絮的问了意秾许多大梁的事,她说不完话,也没人敢打断她,朱颜心里着急,这位大梁公主才到,自然该是先让人家歇一歇才合礼数,偏自家公主话唠犯了,她借故上了两次茶,也没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彤鱼和丹鹭几人安置好了东西,只能垂首立着,旁人都不敢说什么,祝嬷嬷却敢,她笑着上前,容玉才问到“大梁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或者好看的景致说来听一听。”就被祝嬷嬷打断了。
祝嬷嬷笑道:“大姐儿,公主劳累了一路了,这会儿合当歇歇,大姐儿有什么话,这日子不是长了去么,不急在这一时。”
容玉听她这两声大姐儿,心里就老大不乐意了,这老婆子见过她光屁股的模样,她小时候也是宫中一霸,只要她不乐意,就没有宫人敢近她身,偏这老婆子不怕她。这老婆子那时还是在军中供职呢,一身魁梧,比宫中的侍卫还吓人,她常往萧昭妃宫中来,有时她不听话了,萧昭妃就吓唬她祝军师来了,保管好使。
是以这位祝嬷嬷简直就是容玉公主幼年时的阴影,她小时候身子不好,萧昭妃怕她长不大,便命当时近身伺候的宫人唤她大姐儿,也是好养活的意思。后来她长大了,觉得不好听,谁敢再这么唤她她就要打人,再就没人敢叫她大姐儿,偏这老婆子敢。
容玉心里一阵堵得慌,闷声“嗯”了一声,又拉着意秾说了几句话,才走了。
意秾确实是累了紧了,等容玉走后,她先泡了个热水澡,公主府中确比寻常处不同,浴房中竟是引了温泉水的。等沐了浴,彤鱼和丹鹭伺候她更了衣,这才在榻上歇了会儿。
祝嬷嬷命人准备了饭食,一面摆著一面笑道:“本来大公主是准备了桌筵席为姑娘接风的,但是二殿下没准,如今形势复杂,这公主府也不是密不透风的,还该谨慎些才是。”
意秾点了点头。
祝嬷嬷又道:“大公主是个爽利的性子,待人好便是全心全意的,小时候二殿下受欺负了,都是大公主为他出头,这两人虽不是亲姐弟,感情却是极好的。只是这两人凑在一处就时常吵嘴,奴婢们也都习惯了。”
她顿了顿,见意秾并不诧异,也里便叹息了一声,这位五姑娘看着不难相与,却是个心中有乾坤的,只怕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五姑娘心中想必是明镜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