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秾早起仍照常前往宜寿宫,给太后请安之后,也不多待就回去了。出直阳门时,发现容铮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岁月就像一把锋厉的刀,有些人被磨砺成了再无棱角的圆石,有的人却越发凌厉,带着巍巍如山的气势,他沉凝冷静的站在那里,耀眼的,仿佛万籁俱寂,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自己一般。
意秾眼角微微湿润,身子不由的轻微颤抖,时至今日,她再见到他时,仍会心跳如狂,他就像是一盏带毒的美酒,明知道会让她万劫不复,她还是忍不住会被他吸引。
意秾别过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低声对绿蚁道:“咱们走吧。”
“公主!”虞舒岚突然从容铮身后走出来,急急的唤了意秾一声,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容铮,她咬了咬唇,对意秾俯身福了一礼。
她有些尴尬,像是难以说出口似的,脸上泛红,道:“那天……那天都是我娘不好,公主大人大量,我替我娘给你赔罪了。其实,其实我娘没有讽刺公主的意思,她也是无心之过。”
意秾平静地道:“既然没有讽刺我的意思,又何必来跟我道歉?”
虞舒岚一怔,她特意选择当着容铮的面对意秾道歉,一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懂事知理,二来在容铮面前,她不觉得意秾会不给她面子,即便意秾不想原谅,当着容铮的面,意秾也不能显得太过刻薄。
但她没想到意秾会这么平静,并且连一个大度的姿态都不愿意假装。
虞舒岚双目盈动,像是噙了泪,含着嗔意瞥了容铮一眼,带着十分的委屈,又对意秾道:“都是我娘的错,我娘也只是好拣些趣文儿来说罢了,实在没有针对公主的意思,公主既行的端坐的正,又何必觉得是借故诬构了你呢?我娘如今被太后娘娘责罚,不许进宫来,我娘心里也屈妄的很,哭了好几场了。公主何必再揪着不放?”
意秾实在没心思跟她纠缠,淡淡道:“虞姑娘心中委屈,还是找太后娘娘去申诉吧。”说着就转身欲走。
虞舒岚在身后急道:“虽说是我娘说话未思虑周全,又何必要牵连到我父兄头上?”
意秾停下脚步,皱着眉道:“牵连你父兄?”
虞舒岚死死捏着手里的帕子,上前两步,凑到意秾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要不是你这个贱人,我父兄怎么会被调任?定然是你去找太后娘娘上眼药儿了,才惹得太后娘娘生气。我娘说的哪句话不对?你不过就是个不安份的贱人罢了,与前太子和亲,却又要勾引圣上,骂你淫、贱都是给你留脸了!”
她说完就迅速的回首看向容铮,面上仍然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回过头来看意秾时,又换上了挑衅的笑容。
意秾忽然扬手,一个巴掌就打在了虞舒岚的脸上,“是谁将你的父兄调任的,你该去问问你身后的那个人。”
也不顾虞舒岚几乎傻了的表情,由绿蚁扶着就转身走了。
直到不见了他的身影,意秾才支撑不住了,全身的力气像是都被抽空了一般,脸色发白,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像是刚刚大病了一场。她方才就浑身发抖,只是死命的抑制着,即便她再不堪,她也不想在他们面前倒下去。
回到宝福殿,熬到了将入夜时,东西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彤鱼、丹鹭和绿蚁每人都只带了贴身的细软,其它的吃食等陆辞都已安排妥当了。
入秋时令,夜幕降下时已有了些微凉意,各宫殿都掌了灯,在这深阙的上空笼罩着绵软如纱的细碎光亮。
青鹅这两日一直颇为沉默,此时才“扑通!”一声跪到了意秾面前。
意秾也想到了青鹅会来找她,青鹅虽是容铮给她的,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总也产生了些情谊。意秾坐在床榻上,命青鹅起来。
青鹅没动,反而“咚咚咚!”给意秾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时,眼睛便红了一圈儿,“奴婢虽然愚钝,却也知道姑娘是打定了主意要走了。姑娘不想跟奴婢说,奴婢也并没有什么怨言,但奴婢已经跟了姑娘这么些日子,奴婢早就决定了这一生一世都要跟随姑娘,求姑娘不要扔下奴婢!”
意秾心头一酸,“可是你的父母兄弟都在大虞,到了大梁,你就是孤身一人,你可能受得住这离家的滋味儿?你的身契我交还给你,日后你便是自由身,可以回家与你父母兄弟团聚,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
青鹅伸手抹了把泪,道:“奴婢的老子娘为了给奴婢的哥哥娶媳妇儿,在奴婢才五岁时就将奴婢卖了。奴婢这么些年当奴才挣得的月钱也都一分不少的给了奴婢的哥哥,奴婢也算还清了他们的生育之恩。奴婢不愿回家去,圣上既然已经将奴婢给了姑娘,奴婢就是姑娘的人,姑娘若是信得过奴婢,奴婢日后刀山火海也会护着姑娘!姑娘若不要奴婢,奴婢也不会回家,奴婢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意秾命彤鱼和丹鹭将青鹅扶起来,笑道:“要你去做姑子,我还舍不得。”
青鹅这才破涕为笑,也收拾了些贴身物什。她们不是头一回逃命了,倒也有了经验,几人并未回各自房里,而是挤在一处一起睡了。到了寅时正,才看见西天上有一簇一闪而没的亮光,并不十分惹眼,隐在微芒的夜空中,就像一颗即逝的星辰。
清早时分,竟下起了细碎的雨,意秾也扮作宫人的模样,有大公主的令牌,出入宫禁十分容易,陆辞的马车正等在外面。
陆辞认得绿蚁,见她们出来,便上前长揖一礼,道:“臣陆辞,在此迎候公主,此时不宜多言,还请公主先上车再说。”
意秾提着裙摆上车,忍不住回头看向巍峨的皇城,细雨迷蒙下,这巨大的宫阙,如一只酣睡的兽。陆辞又催促了一句,意秾才矮身进了车里。
直到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高高的城墙上,那个人仍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
谢通大着胆子上前,劝道:“圣上,雨越来越大了,圣上得顾着自个儿的身子才是啊!”如今大梁的公主逃跑了,兴兵就有了理由。
容铮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谢通被这一眼里的冷意吓得一个哆嗦,半晌,容铮忽地笑了笑,道:“确实,若是在此时病上一场,就要贻误战机了。”
他大步下了城墙,谢通碎步小跑才能跟得上。容铮并没有直接回书房,而是转身去了宝福殿。
宝福殿内一切依旧,连炕桌上摆着的茶壶都没动,她惯常坐的位置摆了一只小小茶盏,是定窑的白瓷,是她常用的那一只,细腻莹白,就如同她一般。
床榻上蝉翼纱的幔帐已经撩了起来,挂在银勾上,她就喜欢这些薄似轻烟的布料,她有几身小衣就是用这种纱制成的。
容铮在床榻上坐下来,帐子顶还挂着一枚石榴花结飞鸟纹的银制镂空香熏球,他慢慢在她的床榻上躺下来,手突然触到一个冰凉的硬物,他身体猛地一震。
是那枚玉鹅。
她没有带走。
关于他的一切,她都留下了,留在了这深阔的宫殿里。
☆、80|回上京
八月下旬出发,九月中旬已经进入了大梁境内。
仍是走的水路,陆辞安排的船虽不及宝船阔大舒适,却也是三品以上官员乘坐的,里头的装饰中规中矩,一应物品齐全。船型小些,一路乘风破浪倒也十分地快。
中途上岸进行过几次补给,都是陆辞亲力亲为,他对意秾照顾有加,每当意秾对他表示感谢时,他都是一副“你想多了”的表情,嘴里叨着半根黄瓜,漫不经心的道:“跟你有什么关系?持之曾救过我的小妹妹,他拜托我的这么一点儿小忙,手到擒来罢了。”
意秾觉得凭陆辞这一张嘴,当年舌辩众多外邦来使,多半是将他们气得说不出来话了。
到了京城,意秾早就命人去沈府报信儿了,沈珩之与凌氏震惊之后便是又担忧又欣喜,一大早便收拾妥当了,去渡口接女儿。
陆辞却虚晃了他们一枪,直接将意秾带进宫了,沈珩之与凌氏压根儿就没见到人。
和亲的公主回朝,这样的消息,任谁听了都能惊掉下巴,宣和帝一脸回不过神来的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谁?”
陆辞神色从容的道:“回禀圣上,臣不辱圣上所托,将重章长公主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