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想象得出,现在那帮人都聚在南京,很可能正德皇帝朱厚照还交代了钱宁与朱台涟,等他过去了之后,就如何如何装出一副为皇上驾崩痛心疾首的模样给他看,能骗出点他的眼泪才是最好。
这……狗皇帝!你拿他不当回事的时候他好像挺伤心挺失望,等你真拿他当回事了,他又恶作剧来整你玩!这不是犯贱吗?
那两个人也是,那丫都已经不当皇上了,还那么对他言听计从、连个消息都不送来,是几个意思?谁是他们自家人,他们都忘了不成?
果然只有老婆跟我贴心!
“师父,你若想南下去找师娘,就及早去吧。”某天,嘉靖皇帝朱厚熜由他陪着走出奉先殿后说道。这些年朱厚熜一直随着陆炳称邵良宸为“师父”,也确实跟他学过一些武功,至今仍没有改口。
他抬头朝邵良宸一笑,本就少年老成的脸比原先更显成熟:“如今谁看不出来,师父思念师娘都快郁结成疾了,朕早就知道,你不是爱做官的人,如今朕已站稳脚跟,师父你想走就走了吧。毕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邵良宸望了望他,心里又是一阵怅然。其实他与这个小皇帝相处的时日远比与正德皇帝多,但与这孩子之间的感情总是若即若离,再近也近不到哪儿去。尽管如此,感情总还是有的,这一回走了,去与亲人朋友们团聚,此生此世,与这孩子怕是就此别过,再没见面的机会了。
确实啊,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多谢皇上体恤,望皇上多多保重。”
他知道这孩子不需要自己担心,如今朝廷的局势远比正史所载对嘉靖皇帝更有利,他这皇帝会当得顺顺当当的,也会有一番作为,至于过些年是否还会像历史记载那样迷上修道,那就不是自己可操心的了。
在邵良宸看来,能有自己的主见、不会被文臣控制的皇帝多数都是好皇帝,但也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好名声。留给后人的历史记载总会经过文人的诸多修改与粉饰,这一点连最贴近史实的《明实录》都不能幸免——比如前世看到的历史记载就说,因为杨廷和对武宗实录的篡改,王琼的所有政绩几乎全被抹杀。
由此可见,后世所见的名声不好的皇帝不见得真是昏君,甚至还很可能是有所作为的明君,他们只是因为没有对文臣们听话,就得到了不好的名声。这条原则适用于嘉靖皇帝,也同样适用于那个现在跑去南方装死的正德皇帝。
离京之时,骑马行走于京郊官道上,回首望着北京城巍峨高大的城门楼,邵良宸忽然有种挺自豪的感觉——我虽然不爱做官,但今生今世能有机会参与到这两任皇帝的故事中去,实在是件幸运的事。
到通州换乘船顺运河南下,十四天后,邵良宸抵达南京。
他走进南京宅子的庭院时,何菁正抱着一岁半的儿子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晒太阳。
他们是老夫老妻了,彼此间的亲密已经从当初的亲亲抱抱、你侬我侬转变为更家常、更自然的表达方式。何菁一见他,就苦笑着舒了口气:“你可算来了!”
“怎么,这阵子累着了?还是二哥他们又惹事烦你了?”邵良宸过来陪她坐在石凳上,将儿子抱来腿上逗着。小家伙一共才在人世过了十多个月,如今倒与他分别了四五个月,已经不大记得他了,被他抱着有点怯怯的,一双像极了何菁的大眼睛里满是警惕。
“那倒不是,”何菁把个她自己缝制的玩具小熊塞进儿子手里,才让他放松了些,“我不是打算着你一来了咱们就搬去宁波吗?想着在这边只是暂住,我就既不愿多置办器具,也不想买下人,一直凑合着,结果这都凑合快半年了,成天缺东少西的,就盼着你来了,好赶紧搬走去过正经日子呢。”
“你可以先雇短工啊,又不是缺银子。”
“雇短工他们干活不尽心啊,听说有些短工不但敷衍了事,还偷东西,我连他们说话都听不懂,不好防备。”
拉过几句家常,邵良宸已经成功把儿子哄得咯咯直笑,才道:“有件事我觉得奇怪,皇上……嗯,那个谁,对了,你们现在叫他什么啊?”
“当着面,我们叫他‘爷’,背后说起,我们就叫他‘那谁’。”
邵良宸忍不住一笑:“好,我是想问,那谁既然不让钱宁和二哥透消息给我,怎会透给你了呢?他难道以为你也能帮他瞒着我?”
何菁傲然挺了挺脖子:“你别忘了我的本事,他们想瞒着我,倒也得瞒得住啊!”
其实不论她眼神有多犀利,那两个人如果真心想瞒着她藏个人总还是能瞒住的,怪就怪朱厚照那厮不甘寂寞,自己作死,因原来还没见识过邵夫人的眼力他就想来见识一下,粘了点假胡子换了身衣裳,就叫朱台涟陪着来见何菁了。
何菁连寻常人根本留意不到的细节都能一眼看穿,要是对认识的人粘点胡子就认不出了,她觉得自己这双眼睛就不用要了。
等被她一眼认出来了,钱宁与朱台涟就一齐对着朱厚照表示:你看我就说了不行吧?
邵良宸听她讲了这段经历感到兴趣盎然,笑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他们三个一起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他们……三个?”
“是啊,现在那丫又不是皇上了,我怕他何来?哼,现在的皇上还叫我师娘呢!”
邵良宸颇觉解气:“没错,就该如此!那现在呢?他们都在这里住么?”
之前他已从家书中获知,钱宁与朱台涟来了南京之后一时还未准备府邸,何菁便将自家这座宅子分隔出去一多半给他们暂住。只不知眼下是否又有了变动。
何菁见儿子张着小手要找妈,就把儿子抱过来,朝一个方向指了指:“现在钱宁和迟艳他们就在一墙之隔那边住着呢,不过那谁和二哥前不久听说滨海一带有倭寇出没,就启程跑去宁波找倭寇打去了。”
“倭……寇?”邵良宸愕然无语。
明朝沿海闹倭乱的高峰期是在嘉靖后期,距离现在还远着呢。近些年历史有记载的倭寇入侵平均每年也就屈指可数的几次,那谁跟二哥想去找倭寇打,恐怕比现代的科考团钻山沟找东北虎更难吧?
他们把浙闽海岸线跑上几个来回,也不见得遇得见一只活倭寇。那谁还真是想打仗想得厉害。
“钱宁没跟他们去?”
何菁抿嘴一笑:“嗯,钱宁说在你来之前,他要留下替你守着我们,其实谁看不出来,他是看上咱家两个闺女了,想叫薇薇和蓉蓉嫁给他家两个小子,我说除非叫他儿子入赘咱家卖大灯,他又不愿意。现在他就成天把薇薇蓉蓉叫过去他们院里玩,跟他儿子培养感情呢。”
他们夫妻俩都很懒得给孩子起名,前面两个女儿,何菁就随着自己的草字头给起了“薇薇”和“蓉蓉”两个名字,现在儿子一岁多了,大名还没起,就先以“宝宝”呼之。
邵良宸听后怔了怔:“那你就不拦着,不怕真被他培养出感情来?”
都说当爹的疼女儿害怕自家白菜被猪拱了,邵良宸也不能免俗。两个女儿都长得如花似玉,他宝贝着呢,别说钱宁的儿子,就是皇帝的儿子,他也舍不得嫁。一听说有人打上了女儿的主意,就觉得是猪上门了。
何菁斜了他一眼:“才几岁的小孩子,出的来哪门子感情啊?接去他们家就吃他们家的饭,有人主动替咱们养孩子,还不好?”
邵良宸哑然失笑,这也是个当妈的说出来的话,还是个很有钱的富婆妈。
由于朝廷有着海禁政策,浙闽沿海的民间对外贸易均属违法走私,虽是违法,却有大量为官者与走私商相勾结,给予照护,坐地分赃,在滨海一带已成定例。只要有本地官员的路子,想要插进手来做这门生意就不难。
早在九年之前,邵良宸便着意通过陆炳老家的关系搭上这边的走私生意线,投资了一家中型海商,到如今那个海商已经做大,他也已是一大股东,光是这么遥控分红,几年下来就把家里的资财积攒得比十年前刚离开北京那时翻了十倍都不止。
去年正德皇帝还“在世”时,邵良宸在北京就把以后要去宁波做走私生意的打算都对那三人细说过了,为的就是拉他们入伙。朱厚照历来喜欢自由喜欢冒险,当然是很感兴趣的,朱台涟则是无可无不可,反正妹妹妹夫和皇上都想去的地方他也愿意跟着,只有钱宁有些迟疑。
他们当中官瘾最大的就是钱宁,若非清楚皇上走了自己没了靠山也难混得好,他连北京都舍不得离开,至于跟着他们再离开南京繁华之地去宁波甚至是出海,就更加不大情愿。
当时事关自己赚了多少银子,邵良宸没对朱厚照细说,毕竟那会儿人家还当着皇上,直说自己通过黑道赚了大钱影响不大好。他只在私下里告诉了钱宁,为的就是让钱宁知道来这边做生意比他当官来钱快得多,不是个苦差事。果然钱宁听后两眼放光,不再那么为离开北京遗憾,乖乖答应上了他的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