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锡兵有点儿忐忑,不太敢接话。王汀虽然声音柔软语气温和,可刑警的直觉告诉他,要是他接错了话,后面天气会发生变化的。
话筒中长久的沉默让一向自诩大气正派绝不八卦的小兵兵都忐忑不安了。它放下了它高贵的自尊心,小心翼翼地问王小敏:“哎,你主人不会在给我主人下套吧?”
王小敏自信心爆棚,难得在小兵兵面前高贵冷艳了一回:“切!就你主人那个智商,需要我主人下套吗?哼!下套都侮辱了套!”
王汀轻咳了一声,警告地弹了弹王小敏的新手机链,看着眼睛前方的天花板,轻轻笑了:“我没别的意思。她终归是你从小一块长到大的朋友。我想,如果我能早点儿认识她的话,我们应该能够成为不错的朋友。”
“她是个很好的人。”周锡兵突兀地开了口,“真的,你会喜欢她的。”
晶晶的早夭在周家也是个禁忌的话题。死讯传来后,奶奶伤心得病倒了,后来脑子也越来越糊涂。他选择退学重新考警校,让母亲怒不可遏。后来双边的关系虽然缓和了下来,但大家也默契地选择了对晶晶的死亡三缄其口。少年早夭,本就不是什么能够拿出来说的话题。
她死了以后,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层出不穷。上私立学校的穷人家的漂亮小姑娘,还父母双亡,又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亡;人们的猜测中不乏最大的恶意。
有人说她是被花花世界迷花了眼。小地方来的人,进了省城,周围的同学非富即贵,她哪里有不眼红的道理。长得漂亮成绩好,肯定想出挑,结果脚踩几条船,被人发现了怒而分尸。她要是不虚荣,为什么眼巴巴地跑到省城来啊。她要安贫乐道,就没这么多事情。
这已经算是温和的猜测了。更不堪的说法是她搞援.交,惹了惹不起的人,又分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重,所以才叫人给杀了。留下头颅骨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好歹长长脑子。
凶手一天不抓住,那一盆盆往她身上泼的脏水就不会停歇。总有人认定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为什么凶手不杀别人,而是杀了你?肯定是你做得不对嘛。你要是完美无瑕,凶手怎么会找上你。人类对于受害者的残忍,往往超乎想象。
这些话,周锡兵对着王汀说不出口。他只想说,晶晶不是那样的,她是个很好很努力很上进又很善良的姑娘。每个人都有权利凭借自己的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不认命,从来都不是过错。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重复了一遍:“她是个很好的人。”
“嗯,我知道。”王汀点头,“所以你跟阿姨更加不应该为了这件事心存芥蒂。你想找出害了晶晶的凶手没错,阿姨希望你生活工作顺利也没错。你不能因为你心存正义,就认为阿姨自私。”
“我没有。”周锡兵急急地打断了王汀的话,“我也知道我妈辛苦。”
“可你不知道她有多辛苦。”王汀叹了口气,“人们总是认为女人照顾家人是理所当然,一句辛苦了就已经算非常领情了。可如果你自己试着照顾人,就知道这事情有多崩溃了。我以前床位上有个老太太也是老年痴呆,在我们科里头保守治疗摔坏的的胳膊。她女儿从国外回来照顾她,三天两头的,老太太嫌她服侍的不周到。她女儿说,要不是她妈的话,谁给她一个亿她都不愿意照顾人。这比她在会计事务所连着一个星期加班还累。”
周锡兵想说什么,王汀却让他听自己说完:“叔叔的个性呢,嗯,他不是不心疼阿姨,只不过他没这个意识。毕竟,在绝大部分人眼中,奶奶又没有卧病在床,能跑能动,还有爷爷能够搭把手;根本费不了阿姨什么事。但实际上,阿姨需要付出的心力远远超乎你们父子的想象。久病床前无孝子,可见照顾病人有多难。”
周锡兵沉默了。他想告诉女友,以后他们生活在南城,老家的事情基本上用不着他们插手。可转念一想,要是老人生病了在老家处理不了,那肯定还是会来南城,到时候依然得王汀帮忙照顾。这样想非常残酷,好像想要推卸责任一样。可只要是居家过日子,这些都是现实摆在面前的问题。
“我以后,多帮你干活。”周锡兵吭哧了半天,只想出了这一点,“你多说说我,可能有的时候我注意不到。我妈也说我跟我爸眼里没活。”
“我不是说这个。”王汀轻轻叹了口气,“老人年纪大了,做晚辈的照应老人是理所当然。我就是想告诉你,多体谅阿姨。不要一旦奶奶跟阿姨产生争执了,就认为跟老年痴呆症患者计较什么。这不是计较,而是无论谁跟什么人相处,都会有情绪产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所有的感情都是被一件件的小事给磨干净的。”
周锡兵忍不住替奶奶辩解:“奶奶也不想这样。她生病了,她控制不了自己。”
“错了就是错了。不能病人做错了事情,就强行变成对的。阿姨可以宽容奶奶,但这是出于她对老人的包容与谅解,并不意味着她理所当然应该这么做。没有人天生应该一直受委屈,旁人还理直气壮地认为应该这样的。”王汀轻轻加了一句,“别把情分当成本分。”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儿僵硬。周锡兵没想到他们在讨论晶晶的问题时没呛起来,反而在说到自己母亲跟奶奶时,暗潮汹涌。他试图缓和彼此间的氛围,半开玩笑地来了句:“我妈可真会给自己挑儿媳妇。你看,我都要吃我妈的醋了。”
王汀却无意接话圆过去,而是态度坚定地强调道:“该怎样就是怎样,没必要和稀泥。阿姨辛苦,我们就该承认。奶奶身体不舒服脑子不清楚,我们也体谅。但我们更应该体谅阿姨的不容易。”
王小敏有点儿害怕,小心翼翼地问王汀:“你们不会吵架吧?”
王汀安抚地摸了摸王小敏的身子,长长地吁了口气:“我无意跟你争执,只是有些事情必须得说清楚了。”
周锡兵的脑子转了又转,终于找到了突破点:“王汀,奶奶不是不喜欢你。我带你回去过年,奶奶特别高兴。一早就念叨着要给你准备东西了。”
王汀沉默着不吭声。如果她不是肉眼就能看出来周奶奶的确老年痴呆了。那么周奶奶在自己过去时的表现,对照着之前在周锡兵面前的说辞,真可以算得上是戏精了。她没办法跟老年痴呆的人计较,可这并不意味着周奶奶当时的表现不失礼甚至是过分。那简直就是当面打她的脸。
周锡兵头痛:“奶奶的记性有一时没一时的,我们也判断不清楚她到底什么时候会想起什么事又忘了什么事。她,她其实真的已经很久都不提那些事了。”
“噢,那可真凑巧。”王汀的声音极为平静,“她为什么会在那天特意当着我的面提起来呢。”
“王汀!”周锡兵的语气加重了一点,“奶奶没装病,她自己也非常痛苦。”
小兵兵吓坏了。它主人竟然这样跟王汀说话,王小敏的主人还不得翻脸啊。那个女人跟王小敏的脾气一样不好。
果不其然,王小敏叫了起来:“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凶我家王汀!你太差劲了。”
出乎小兵兵预料的是,王小敏虽然要跳脚,它的主人却语气平静得很:“我没说奶奶装病。我好歹学了八年医。我想说的是,奶奶当着我的面提起李晶,是不是太巧了点儿?就算想给我下马威也不用闹得那么难看吧。”
已经好几天没能得到充足休息的周锡兵,只觉得跟有钢针在扎他的太阳穴一样,他疲惫地捏着自己的眉心,耐着性子解释:“奶奶没想给你下马威,她真不是故意的。”
“那就是有人在有意引导她。”
王汀的话慢悠悠的,却像一把刀子劈开了周锡兵原本就胀痛欲裂的脑袋。他一时间甚至有点儿反应不过来,愣愣地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就是我字面上的意思。”
周锡兵精疲力尽,感觉浑身的力气被抽空了一样。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语气近乎于哀求:“王汀,你就别让我猜了,我在你面前什么都猜不出来。”
王汀的脸上似乎在笑,传递到话筒中的声音却清洌洌的跟刚刚融化的雪水一般:“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那天他们上午就到了周锡兵的爷爷奶奶家,之前气氛一直颇为融洽。直到她进房间和母亲打了个电话,又和周锡兵在房里头待了会儿之后,回到客厅当中,奶奶才突然间提起李晶的。这个过程中,谁来了周家?谁又会姿态自然到让爷爷也察觉不出任何不妥地提起李晶?
那个人,他们都认识,谁也别装傻。
周锡兵张了张嘴巴,想要解释却找不出话来。他想说李姐是无心的。可李姐的确有动机这样做。每逢佳节倍思亲,也许平常她能够用理智控制情感。可在热热闹闹的新年,连一个能够陪伴她过年的家人都没有的李姐,面对王汀的时候,真的一点儿芥蒂都没有吗?周锡兵不敢打这个包票,他只能沉默。
酒店房间的墙壁涂成了漂亮的橙黄色,天花板上灰白的大灯却让亮色蒙了一层灰。王汀长长地吁了口气,声音轻轻的:“李晶出意外,对李姐打击很大吧。”
如果说要报复,李姐的报复欲望应该比王家人更强烈。毕竟,王函还活着,而李晶已经死了。
“郑妍失踪的当天,李姐人在老家,一直忙着收拾屋子置办年货,没有出过市区。这点,周围很多邻居都可以作证。郑妍的尸体出现在铁轨的当夜,李姐早就返回南城上班了,她也没有去安市。况且,你也说了,将郑妍的尸体搬下车的人是男性。”周锡兵的声音中透着无奈的疲惫,“王汀,我没有区别对待,我们也调查了李姐的行踪。”
干干净净的行踪。就连去安市拜佛,她求见普云大师失败,都没有再接再厉,而是在安市逛了逛就走了。周锡兵当然清楚李姐对晶晶死亡的耿耿于怀,但警方断案得讲究证据,不能武断地依靠猜测下定论。有动机不代表会作案。谁没有经历过一瞬间想杀了某个人的时候?如果单纯以动机定罪的话,每个人都有罪。
周锡兵有点儿累了。似乎他们的谈话总会在他认为无关紧要的地方陷入僵局。他叹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安慰女友:“好了,睡吧。这件案子的水不浅,领导正在考虑要不要往上面报。”
到了一定的层别,就不是普通人可以触碰得到的了。幕后人为什么诱导吴芸去破坏顾部长的祖坟法事?那个动手在顾家祖坟上挖了三个洞的人又是什么来历?专案组现在将目标放在了顾部长的对手跟仇人身上。如果不是仇怨到达了一定的程度,一般人是不用使用这种近乎于伤阴鸷的招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