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绍是早就来过了的,见着江家宽敞明亮的新屋,心想江家人果然是勤恳能干之辈,与这小友一般品性,皆是值当结交的。
倒是那文哥儿,见着走前头这位小哥哥,似有两分眼熟,但看他穿着那般好料子的衣裳……该是不认识的罢。那位爱笑的小姐姐他倒是记得嘞,以前来过江家的,前几日|他跟着去赶集也在熟药所见过……
他那副若有所思、左右打量的神情被徐绍看在眼里,就故意问道:“这个小兄弟有些眼熟哩,我们可是在哪见过?”
文哥儿忙点头:“小哥哥我看你也有些眼熟哩,怕不是在梦里见过吧……”
众人大笑。
就是那狐狸似的胡英豪,也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又被自告奋勇的小军哥儿领着,房前屋后的四处转悠了一遍。
今日的徐纯却有些奇怪,进了门就乖乖坐定,不像平日翻天倒地的他,只除了那双时不时偷瞄胡沁雪的眼睛,真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了。
倒是隔壁三奶奶记性好,见着谭所长,还认得出来是三年前跟着她大老远回来瞧安哥儿的老大夫,自是与他说到一处去了,众人闻得他是县里官家人物,愈发对江春另眼相看起来。
就是江芝亦是赞赏侄女的,只恨不得这样的姑娘是自己生养的,可惜老天就是这般弄人,想着想着不免又难过起来。
倒是江春见着老所长家来了,想到江芝那般黯然神伤,忽灵机一动,或许她可以请谭所长为她把脉看看……她自己倒是想给江芝瞧的,只恐她不信自家个小丫头嘞,到时候给她开的方子她不吃那也无用。
待见着人少了,江春去与王氏商量了一番,王氏自是满心欢喜的,拉过江芝就将她推进江春的房间。江春又下楼去与谭老商量了一番,老人家本就是个随和性子,这举手之劳哪有不愿的。
屋里的江芝却是心如死灰,本来她在东昌都不知瞧过多少大夫了,皆是摇头的,自也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侄女与老母一番心意她推不脱,只得硬着头皮上了,反正对她而言顶多也就是再被别人摇次头而已,但对老母,却也是给她点安慰吧,即使最后安慰不成,也能让她知晓自己情况,且看今后……
江春扶着谭所长,将他引进了屋里。
“谭老,这就是我嬢嬢了,想麻烦您老人家帮她瞧上一瞧。”江芝也忙站起来招呼着。
老人家也不多说,先着意瞧了瞧江芝的面目,见她面色虽还算红润,但眉间难掩愁绪,该是有些七情不畅的。
再将三指搭到她手上,凝神切了两三分钟,方问些年龄婚育史的常规问题,听她婚后三年小产两次,谭老皱了皱眉。再问平日起居,闻她日日卯时就得起,不论严寒酷暑皆是要触冷水的,冬日里四肢亦不温,就是腰背亦是常酸痛的。老先生就不再问了,只引着她聊闲,说起家中营生来。
江芝委实是蒋家的顶梁柱了,蒋家虽住东昌府城里,家有青砖瓦房,但那都是老蒋家积攒几辈子的“财富”了,现今三个儿子皆无出息,媳妇又一个个作夭的,哪有心思经营那豆腐摊子。只江芝嫁过去后苦心整改,日日起早贪黑的维护,才又将那生意经营起来,每日也能进个几百文,遇到好日子了几两银子的赚头亦是有的。待生意好些了,那两个嫂子又见不得了,吵着闹着也要插一脚,直将好好一波生意弄糊了才肯罢休,至此,江芝亦不愿将生意交出去了,只将它作自己姑娘儿子般的爱惜。
她这三年劳心劳力的,身子养不好,心也静不下来,在谭老与江春看来,病根子还是在“心”上。
江春始终觉着,那豆腐生意以后定是会被蒋家人收回去的,她现呕心沥血苦苦经营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罢了,若她一直这般无生养,那蒋小二这两年瞧着她颜色鲜艳自是百依百顺,往后老了哪还是只手里的蚂蚱?只怕是要变吸她血的蚂蝗了……
可能江芝亦是明白这道理的,头晚间听到最后,江春还听到她将三十两的汇票交与了王氏,道是她这三年来攒的私房,求王氏替她管着,又将王氏惹哭了一场……看这架势,她该是有打算了的。
果然,江芝听得连谭老也只劝她“看开些”,这就与劝家属“她想吃啥就吃啥,想去哪玩去哪玩,好好过完最后这几个月”一样的效果了……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其实倒是她自己误会了的,谭老并非特指令她看开“不会生养”这一事实,而是劝她看开家中杂事,放开胸怀……可惜一个说“刘备”,一个听成了“牛笨”。
到了下午,众人用过午食后,纷纷将周岁贺礼送了三个小猴子。倒是将二婶乐得合不拢嘴,她家秋姐儿也顺带着得了一堆银镯银锁的。暗爽之余,又气不得揪着江夏耳朵骂:且望望春丫头,你也与她学着些,多做些交际,整日埋头书堆里有甚用?书里能读出个银镯子来不成?
江夏自是不敢顶嘴的,心内却道:可不是有银镯子吗?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
完了礼,县里的几人就约着家去了,江春因心中还有事挂念,自是不着急走的,只与他们送着,眼见着众人上了各自府里的马车,方才转回家去。
对于农村人来说,下午的晚食才是重头戏,众村人拖家带口地上门来,又得了一顿肉吃,何乐而不为?
当然这次县里的四叔照样是快到晚食时间才到的,亦只来了他一人,意思地包了三个红包,贺礼却是无的,李家自也是无人来的。
王氏满心挂念姑娘,至于李家的失礼,她可能是习惯了的,只随意招呼了四叔一声。倒是四叔听闻远嫁的妹子家来了,少不了兄妹两个攀谈上半日。
待上门的人散完了,家中锅碗瓢盆收拾干净,江春还是与王氏将“实情”说了的,只道谭老说了,嬢嬢这般起早贪黑不要命的劳作,怕是再难怀上孩子的,除非她能放下心来,好好调养个几年,否则……
想到自己姑娘那般为蒋家做牛做马,最终落得这下场,老人家忍不得就淌下一脸的浊泪来。
江春于心不忍,冲口而出道:“奶,要不就让我嬢嬢和离了吧?现到处皆是自立女户的,就是今后再嫁亦是多见的,待她转回了,您帮她把着关,选一个附近的好男子,就嫁在您眼皮子底下,若是新姑父敢多说一个‘不’字的,我阿爹他们三兄弟定能打到门头上去……”
王氏被“新姑父”逗得一乐,骂道:“你个丫头莫乱说话!”其实内心却是有些意动的。
若蒋小二有些真本事也就罢了,自己姑娘跟着他不愁吃穿的,可他自己的饭碗皆是姑娘求来的,又与那寡妇有过些首尾,家中又是群狼环视的……自己这般能干的姑娘,甚样的好男子找不着?凭什么要陷在那烂泥潭?
不被江春提到还好,一被她点出来,这想法就似荒地里的野草,被风一吹就疯狂地生了根发起芽来……
哪知她二人的对话,却被在外的江芝给听到了的,本心里那念头还无甚的,如今一听侄女的话,再想起白日间双胞胎侄子的童言稚语、憨态可掬,这心绪愈是难平的。
到了夜里,母女两睡一张床上,难免就要说些今后打算。
王氏忍不住又将孙女的说法给讲了,江芝起先是一语不发的,待到后头却是蒙着被子哭起来。
王氏一再追问,她才道出实情来。原来这次回娘家,她本就是有点这念头的,只怕家中父兄不愿,怕嫌丢了江氏门中的脸面,故不敢直接提出来,只肯与亲娘吐露实情……现亲娘老子居然都这般劝说她,那岂不是可行的了?若有父兄愿意替她出这头,那还是有些希望的。
“那我阿爹与三个哥哥……”
“你且放心,只消你愿意,阿嬷会替你想法子的,我就只你这么个独姑娘,你怎不早说,这三年……你可是要挖了我的心窝子了!”母女两个说着说着又哭作一团。
“阿嬷,我错了,我晓得错了。当日我若是肯多听您一句劝,又何至于此?既如此……我这副身子,也不作他想了,只盼着能家来与您做做伴,今后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家中了……说句不切实际的,我只盼着以后由文哥儿三兄弟挑一个来养老哩……”只见她边说边觑着王氏的脸色。
王氏倒也未说甚。
待第二日,王氏自是抽了空闲与江老伯将这事给说了的。
只江大年也是种了一辈子地的人了,不懂青年男女的情情爱|爱,只晓得低下头来踏踏实实出力才是过日子的正理。这女婿虽有错,不该与那寡妇婆娘扯到一处去,但若要因此就和离,他就有些不知该怎说了。
王氏又将姑娘三年里掉了两胎的艰辛给着意哭诉了,江老伯自是心疼的,可还是有些顾虑:“万一亲家那头不离可怎办?”
“我呸!谁是你亲家?人家拿你当亲家不曾?我恁大个黄花大闺女嫁与他家,他老两口全当了缩头乌龟,这三年来可曾踏过我江家门槛一次?就连下定接亲都未来露过面!我管她是方是圆的,不离只管打上门去!”
江老伯抹了一把被老妻溅到的吐沫星子,安抚道:“好好好,听你的,咱们现今也不缺她一口饭吃,离就离罢。”
自此又与三个儿子说定,过几日让老二媳妇跟着他们去东昌府,毕竟家中所有男人皆去了,王氏自是再离不得家的,而杨氏那张嘴皮子不消多说,有的是泼皮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