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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看过两遍学之道又翻了几本数术的书,忽然想起来之前越栐信所赠心术的书,也拿来看了一回。

清暑会日子将近,提前去见大太太说了此事,彼时大太太正被自家两个女儿闹得头疼又无处可诉,见傅清溪端端正正地自己管着自己读书上进,心下十分感慨。温言与她说了几句,只叫她放心,必会安排妥当的。临走时,还叫嬷嬷取了几样安神的香茶来给傅清溪,叮嘱道:“用心是好的,只是也要顾着身体。”傅清溪忙行礼领了,才别过回去。

马嬷嬷见大太太神色,笑道:“太太也真是疼人,这香茶拢共才几包,咱们姑娘那里还没得呢。”

大太太揉着额头道:“这人都怕比,跟清溪比比,苭儿真是叫人寒心。这么劝着哄着恨不得供着,只要她用心读书,什么不替她想到做到?偏是不能。再看看这丫头,小小年纪,这般沉稳。她这一回回往外头参试去,谁能给她安排?还不都是她自己一回回挣来的机会!内要读书用功,往外还要替自己各样张罗。这样的孩子,便不是自己生的,也该疼。”

马嬷嬷又夸一通大太太如何仁厚等话,却不肯认半句越苭的不是。

第123章 祖孙

之后数日,傅清溪心里都转着这件事。只是她如今手边的书, 并没有什么细说这等“自心”之事的。也只《学之道》的上册里头略有提及, 到底不是专讲这个的, 看着也不够过瘾。

也不知是否真如书上所言“漩涡自成后,万事可修,机缘自来”, 这日她在翻看老太爷早年的杂记时却看到了两篇讲这个的。老太爷在里头写道,“人之已知恰如自持之斧刃,人以此为器解余者万物。只此斧此刃,并非万能万适, 当逢其用不恰时, 能否察其不恰,察后是自疑其器以更进,还是定言外事之大谬,此时之选便见境之高下……”

傅清溪掩卷沉思,似有所悟。

清暑会过去了几日,老太爷回家来了。家宴过后, 照样把三老爷四老爷叫进书房紧骨头。第二天秦伯过来请傅清溪,傅清溪便把自己整理好的文册同最近翻看的杂记一起带去了多福轩。

老太爷见她来了挺高兴, 还让秦伯沏了苑里新得的茶来。祖孙二人都落了坐, 便说起正事来。

傅清溪先把自己这阵子新整理好的一部分杂记交给老太爷过目, 老太爷拿过来细看了,点头笑道:“这样甚好。”又问,“这里头东西杂七杂八的, 有些或者叫人摸不着头脑,可有看了不明白的地方?”

傅清溪先摇头道:“并没有遇着没法归类的情形,不过最近正有些东西想不明白,又找不到合适的书看,却在外祖父的杂记上找了了一些话。”

老太爷“哦”了一声,笑道:“这般巧事,且细说说。”

傅清溪便先从这回清暑会的试题开始说起,又说到之后陆吾书院老先生讲的课并自己的一点所得和疑惑,最后把一本杂记翻开了递给老太爷道:“正是这两篇了。”

老太爷接过来扫了一眼,点头笑道:“不容易啊,当日我写这东西的时候,年岁可比你如今大多了。你现在就能体悟到这上头去,真是难得的很。”

傅清溪道:“也是机运使然,若不是之前有四哥哥说了许多心术的事情,加上他偏去了陆吾书院,这回答题的时候或者也觉察不到这个心思。”

老太爷见她丝毫不以此为己之能,点头道:“不错,不容易。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傅清溪道:“外祖父,我有一些想头,只是很零碎,不晓得对不对,想说给外祖父听听。”

老太爷很有兴致,笑道:“好,你说来。”

傅清溪便道:“从一开始向学时,我本是个无知之人却不自知,许多事情连脑子里也未曾过过,只每日里得过且过,浑浑噩噩的。待向学之后,才晓得自己真是什么都不明白,如此一点一滴学来,渐渐好似能想明白一些事情了,又把自己那些自觉想明白的东西又用到世事中去,察其对错,如此反复。到如今……又经了些事,得了些肯定嘉奖,便越发觉着……觉着自己很是懂些道理了。

“这回数演会里的试题,却叫我心里一惊。这两日细想了,也明白了书院如此出题的用意。从前我学数术,都是从纷杂世事中提炼象数,虽也有需做决策之时,只那些事情多半都基于‘事实’,数在其中并不会有模糊。这回书院所出之题,给了一个极真极紧急的情境,引人在情境中做题,居然与从前在世事上炼数有如此大的差别。我细想了,若是去了那个情境故事,还是这些数据消息,我所推演必与当日多做不同。这数都是数,事都是事,只因人入了情境,便差出这许多来。真是越想越心惊。

“模模糊糊的,我大概觉着这为学之道,往后恐怕并不只是向外谋求所知,更要向己自知所限。只是这只一个念头,究竟该如何做,这般想法究竟是对是错,我就都不知道了……”

老太爷静静听她说完了,抚掌笑道:“好,好啊!没想到我这点能耐,还能隔代传出个后人来!丫头,你想得很好。就是这个道理了!”

端起茶来饮了一口,接着道:“你方才所说的,便是人为学的两步。人初时多半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你看看咱们府里,你看看你那三舅四舅,他们可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拿两张破纸往外头一晾说是灵符,我倒不是怪他这神神叨叨,只是他若真有向此之心,不该钻进去瞧瞧所谓灵符之‘灵’究竟是何物?何时何地何人何事曾有过显灵之事,当中真假如何……若真痴迷,就要有个痴迷的样子!可他们呢?就是那个东西混日子,消耗些没处用的心力罢了。

“到了第二步,开始真的去学去琢磨了,会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这就是知道自己不知道了。这个时候也挺有意思。外祖父不瞒你,外祖父小时候觉得自己不是天下第一就是天下第二,大概世上没有比我更聪明的人了。我怎么能琢磨出那么些东西来呢?嘿,真是了不得!后来真想要做点东西了,才发觉自己的那些‘知’屁用没有!这才晓得自己实在所知甚少,开始怕了,真当用功起来。

“再之后,因看了许多书见了许多厉害人物,自己虽在进步,只因未到气候,未曾觉察到理术一道上的‘万变不离其宗’,被其细枝末节的千变万化晃了眼,经见得越多反而越发心灰起来,只觉着自己这辈子大概也学不到那样的水平了,不止学不到,更伤心自己学了这许久,竟然连同道中人的成果都读不通读不懂,还说什么往后?这个时候其实自己已经知道一些道理了,只是尚未融会贯通,是以凡事只看到‘异表’而看不到‘质同’,便是不知道自己知道的阶段。

“这个时候不能泄气,仍要持之以恒学下去,到了通达的那一日,自然知道自己到底知道了多少。这个知道是清清楚楚的,没有一丝疑惑,非常清楚自己究竟知道些什么,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这个时候才有资格来说一句‘内’与‘外’。若是最开始的那些糊涂蛋,你问他去,就会发现他多半觉着自己好似什么都知道一点似的,随便哪一样往深了一问,又都含糊了。你三舅四舅每每只当我要触他们霉头,实在我不过问问话,看看他们到哪一步了而已。不幸,白吃了几十年的饭,还是两个头死鬼,稀里糊涂活到了今日。”

傅清溪听着老太爷所言的四步,知道自己这会儿大概算第三步上,已有所知,更有所疑,正该继续坚定向学的时候。便又问起这心象的事来,老太爷微微点头道:“这心,可是个吓人的东西啊!人心是什么?人心不过一堆念头罢了。可你若没有这堆念头,你便没有个支点,也无从再说向学。可又正是这个心,常叫人学不下去或者学偏了。你这回也试过了吧?心底里盼着这事儿能成的时候,便是明明有证据证明这事儿成不了,你也不信的,不自觉地就舍了这细节,下意识地要证明自己盼着的事儿会出现。

“所以为什么说有人会‘利令智昏’呢!再聪明一人,若心性不足,碰到于自身大利益合自己大欲求的东西,脑子就坏了,从前学的什么三思而后行、什么持心要正,连阴司报应都不怕了。这就是那个心起了作用,前后左右都看不见了,只盯着心里渴欲的这点好处去了。许多时候,说‘人同畜生’相别,就是差在这一点上。还有另一句话叫做‘怕什么来什么’,也是心对智的影响,心里存了惧怕,急着想要缓解这怕处,便容易昏招迭出。可见这心里的东西,可以叫你‘知’也变成‘不知’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心在哪里,是非对错都会跟着变化。所以你说往后向学是一者向外求多知,二者向内求自明,这话很对,再对没有了。你这年纪能有这样领悟,实在难得。至于说往后向学该如何的话,想必你如今也知道了,这向学都是得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没有捷径通途可用。是以外祖父也没什么细处好说,只一个行路经验,说给你听听。

“这向学而又学有所成之人,已经学到的那些,好比是一个圈,这圈里的都是已经学到了的。你学的越多,这个圈也越大。有人日日都只盯着圈里看,自觉自己已经懂了许多,自以为都是真的放之四海皆准的,这心性,就算学到头了。另一种做法,是把眼光放在那圈的边上。这边外头就是你尚不知道的东西。照理说你这圈画得越大,这遭遇的不知道的也应该越多。只有把力气和心思放到这一块上,才能叫你这为学之圈增无停滞,且能永远心存谦逊敬畏。”

傅清溪从前向学,初时就靠俞正楠,后来遇着了小院里的老者主仆获赠古书,再之后又结识了胡芽儿;除此之外,郭教习虽看重她,却没多久就回西京去了,徐教习心思不在教书上,现在的肖教习倒是把她当女儿宠着,为学的事情上能指导的却也不多。俞正楠同胡芽儿与她交好,只是她们自己也还在向学之路上摸索,只能算是切磋;那小院主仆倒是厉害人物,可到底萍水相逢,加上那位老人家自始至终连面都不露,傅清溪自然不敢上去“请教”什么。

这回跟老太爷求教就大大不同了。这是自家外祖父,血脉相连,没有那么些计较,老太爷又本是学有大成之人,一席话说下来,傅清溪真是大获裨益。祖孙两个说了半日的话,老太爷又留了她在多福轩里一起用了饭,说了许多老太爷年轻时候的趣事。

等傅清溪回到落萍院,陶嬷嬷迎上来笑道:“这府里大概还没哪个后辈能同老太爷说这许久话的。若是三老爷同四老爷被老太爷留这许久,三太太、四太太就得赶着去求老太太了。”

傅清溪笑道:“我自己读书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外祖父听我说了,给了我许多指点。”

边上杏儿忙道:“早知道这样,姑娘一早去问老太爷就好了,还省得在那小院里受外人的气。”杏儿一直对傅清溪被赶出来的事儿耿耿于怀。

陶嬷嬷说她:“也只你这样的呆丫头才想得出这样的话来。若老太爷是谁的事儿都过问的,那还得不得安生了!这是咱们姑娘学得用功,能同老太爷说上话了,才能这么着。换个人试试,多福轩能进得去?!”

傅清溪自觉有所得,回来了也没歇着,趴在案上写了半天不知道什么东西。

刚写完要歇歇,忽然外头道:“三爷和四爷来了。”

傅清溪一愣,这越栐贤和越栐谦可难得见着的,这是来找自己的?

第124章 听闻

出去一看, 还真是越栐谦跟越栐贤。这就是兄弟几个性格不一样了, 饶是越栐信同自己这么熟了, 也没见他来过一趟落萍院。傅清溪上前见礼道:“二哥哥、三哥哥。”

越栐谦笑道:“不要多礼, 快帮我们看个东西,我们俩算一天了都不太对劲儿。”

傅清溪见他神情自然, 好似寻常就同她极熟络似的, 便也笑了笑往里头让他们。一行走着,越栐谦一行对傅清溪道:“祖父估摸着待不了两日, 今儿要还算不出来,就不赶趟了。我们可不敢跑苑里找祖父问这个。”

越栐谦同越栐贤这回春考没考上什么书院,照着之前同他们亲娘说好的,安安耽耽考了这一回, 不管考不考得上,之后就不逼他们读书了。是以虽没考上书院,正是这没考上对他们来说才是天大的好消息。要不然真的进了哪一处,不是又要接着读书?书院里头的考试可不是一年一回这么简单了,真是人间炼狱啊。

两人之后也不跟自家爹娘商议,偷偷跑去天巧苑应试了去了。天巧苑里头正式有头衔职位的,多是书院里出来的,他们去考的是那些帮忙打下手的。这俩人在机关消息上很有一套, 没费劲就都通过了。如今算来也已经在那里头呆了一阵子了, 居然没闹出什么事情来,三太太见他们都已经先斩后奏了,且如今看着比从前也定心了许多, 便默许了。虽心里难免还打着叫他们趁着加恩令有效再考一回的主意,嘴上先是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