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2 / 2)

她心里有个当做模板的影像,就是俞正楠。瞻园的那段日子,或者同如今比起来不算什么,可却是她初识“自在”滋味的地方。俞正楠在瞻园里自在度日,全心向学的样子,打老早在她心里烙了印了。她想的往后要立户,要赚钱买个院子,心里想的无非就是有朝一日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而已。如今眼看着已经实现了,做什么还要横生枝节去弄那些没影儿的事!

男婚女嫁虽是人之常情,但也有例外不是?这书院里就不少。自己身边也有,比如俞正楠。她虽是女儿身,行事果决洒脱不输男子,之前干脆在昆仑书院那边置了田宅,她的亲事也多少年没见人提过了,可见往后是要一个人过逍遥日子的。

再有董九枢,他那道理同旁人不太一样。一门心思跟银钱亲的人,不晓得好好的干嘛要去娶个媳妇来管着自己,碍手碍脚还费钱。可见这人一旦有所好,便容易自得其乐,多一个人反倒多事,没什么好处的。但凡有那个能耐选的,只怕多半都会选一个人过。

她这么想了一回,大有吾道不孤之感,心里挺畅快。

大约这老天爷不怎看得上她这心思,没过两日,一沓子京城来的信,叫她好好瞧了一回什么叫“时移世易”。

先是越府的家书,是越芃执笔的。同时到的还有越芝和柳彦姝的书信。

说了几件京城里的大事。一个是司天殿的殿主这回来京里主持大祭,越家因为老太爷的脸面,得了机会去现场观礼,很是开了眼界。且那殿主私下见了几个人,其中就有老太爷。这真是莫大的荣耀,多少豪门大族求爷爷告奶奶多少年也难得司天殿里的人一句提点,何况这回可是殿主!

越芝和柳彦姝信里将那场面说得极详细,傅清溪看了都有身临其境之感,真是恢弘庄重。只是后一半忽然见说这殿主又号称是冶世书院极数的首座大人,傅清溪心里方才攒出来的那点景仰全化成浮云吹散了去。

——极数的首座?这极数拢共才这几个人,谁还得空去司天殿当殿主了?且这书院里所谓首座,都是以院命名的,星演的摘星楼、堪舆的河图院、五运六气的司天阁、卜筮的龙骨院……极数的院子没取名儿,因整个是个圆的,大家就管它叫圈儿院。那么这极数学向若是有首座,就该叫圈儿院首座?

傅清溪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把自己逗得直乐。心里就默默把那司天殿的殿主什么的划成了西贝货。

乐够了再往下看,却看到家书里说起越栐信要定亲的事情,还让傅清溪到时候务必回去参加。

傅清溪一愣,自家这个四哥满肚子的心眼,谁家姑娘这般命苦叫他给盯上了?若是旁的人或者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说法,只他这里,一准都是他自己的主意!这倒真该回去好好瞧瞧了。

心里犯着嘀咕,接着往下看,越芝又说柳彦姝大约也有大事要同傅清溪说的,可看柳彦姝的信里又全是欲言又止之态。傅清溪心里一惊,莫不是王家又找上门来了?这就算他们再来,也万不能要了啊!心下有些着急了。可这人又不当面,要问也没地方问去,急也没用。

柳彦姝没说自己的事儿,却说了越芝的事情。越芝同金家次子定了亲了,前阵子去一家世交家里观礼,不巧碰上了王家兄弟。那王常英见了越芝一面,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在之后趁着越芝离席偷偷跟了去想拦住了说话。恰越芝是去见自家那表哥兼未来夫君的。金家二爷一看王常英居然敢这般造次,二话不说上去就拔拳揍了他一顿,然后带着自家表妹兼未婚妻扬长而去。柳彦姝字里行间都是拍手称快之意,傅清溪看了也恨不得添上两拳表表心意。

之后紧接着就是俞正楠同董九枢的书信。

看了这两封,傅清溪才傻眼了。

俞正楠的信极长,详细说了一回自己如何接了书院的任务去番国做事遇上了越栐信,相处半月之后如何遭对方穷追猛打乃至死缠烂打,经了一年有余,一者证其真心,二来自己也实在应付不过来他那花样百出的手段,只好认命从了。如今已经定了定亲的日子,傅清溪若得空就回去凑凑热闹,若没空就算了……

傅清溪把那信来回来去看了几遍,自觉心里迷迷糊糊的。可再想想以自家四哥的手段,真要盯上了谁,还真难逃出他掌心的。何况俞姐姐那样磊落的性子,哪里斗得过他?倒是束手就擒痛快点。

呆坐了一会儿,好容易平复下来,翻开董九枢的书信一看,差点没把边上的茶壶砸了。

这个从前一提起婚事就满嘴“岂有此理”的人,这会儿在信里十分光棍地告诉傅清溪:“我要娶你家柳姐姐了,告诉你一声,你记得到时候包个大点儿的红包……”

董九枢这信里,俨然已经把柳彦姝当成自家媳妇了,满纸得意。自家媳妇那能耐,天才!如今是我媳妇叫人穿什么,明年大半个天下就穿什么。这可不是越栐信那样算计点人心的小打小闹可比的,这才是王道!

从前董九枢对柳彦姝的印象,就是个仗着自己生得好跟小爷们混得亲近,等着往后靠男人出头的。后来因傅清溪的缘故,两人有了一块儿经营买卖的机会,柳彦姝万事不肯输人的劲头叫他开了眼了。加上后来王家的事,柳彦姝拿得起放得下,既不否认从前的事,也不纠结如今的一拍两散,还丁点不耽误生意买卖上的事情。这又同董九枢想的姑娘们爱哭爱死心爱崩溃的印象不同,他觉着柳彦姝有股子藏起来的韧劲,有心气。

更何况柳彦姝真的有能耐,对着衣裳样式和颜色搭配太有天赋了。后来连兰家新调染色都请了她去瞧。那东西就算兰家本枝里头也没几个人能看的啊,柳彦姝可不是靠什么后台靠山抬着身份去的,她就是凭自己的能耐去的!董九枢最服这样的人。他从前觉着傅清溪同越栐信也挺厉害,可同柳彦姝比还是差了,因为那俩都是学出来的,柳彦姝可是天生的!

他性子直,觉着柳彦姝好了,自然处处维护她,事情替她想着,自己能替她做的就替她做了。可他又不是慕色之人,同从前那些向柳彦姝献殷勤的小爷们还不一样。柳彦姝可不像某些骨骼清奇的呆子,觉察了董九枢的变化,加上共事这许久,也知道董九枢的性子了,也不是从前董九抠的印象了。一来二去的,两人都有了心,自然水到渠成。

至于什么身份门第的话,董老爷最看重的不是这个,董家旁的人又说不上话,再加上董九枢如今手上管的买卖在董家整族里还真没哪个能同他较量一下的,是以他觉着这么好,那就得这么办!董老爷同儿子深谈了一回,转脸就去天工苑找了老太爷。出来之后就带了人直接奔柳家去了。

越芝说的就是这件事,只柳彦姝不好意思说,董九枢可不怕这个,他得意着呢。

尤其越家多少世交家里小爷们,见柳彦姝这样一朵国色最后居然落到董九枢这钱串子上,真是气难平。只好喝了酒叹两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钱堆”以解郁愤。

于是短短半日间,傅清溪自觉不孤的“吾道”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第172章 旁白

“怎么说过的话都不算数呢……怎么主意说改就改了……”傅清溪嘀咕着一遍遍翻那些信, 可看着董九枢的得意也好俞正楠的无奈也好,都透着一股子稳稳的圆满喜悦。“那也不错了, 这样也挺好。”世上总有些路, 走的人就是不会太多。就像……冶世书院, 三五年收一两个学生的日子都有。

这么一会子, 她就开始从“吾道不孤”努力劝着自己往“孤亦无妨”上去了。

就这份淡定,这份平和,这份想得开, 还真是叫人头疼啊。

云上苑里,老先生同两位首座大人正说这个事情。清风大人感慨:“谁能想得到呢, 谁能想得到就卡在这里了呢!早知道当日这丫头在院子外头长吁短叹的时候就该把事情给定了,就不该给她那多半年时光, 更不该叫她看什么心演自悟的书!这要是……那我也太冤枉了……”真是欲哭无泪。

老先生也没法子啊。要是自家徒弟看不上人家,那这事情又好办。可这明明是瞧着就喜欢得不得了啊,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最后道:“人我叫过来, 要不你们自己同她说去吧。我说这两回, 她都觉着我蒙她的。”

清风大人点点头:“好, 我来同她说。”

老先生看他一眼:“怎么旁人成亲, 你这么积极?”

清风大人无奈:“他不成亲我就不能成亲, 您说这事儿我能不积极?我都积极好几年了!”

傅清溪正在给胡芽儿写信,——只剩这么一个作伴的了。刚写好,笔还没搁下, 就响起了银铃声。出去一看,是老先生身边的那个青年, 说是老先生让来请她过去。

傅清溪略收拾了一下便上了轻车,一路上她自己想着:“一会儿要跟老先生好好说说,叫他千万别瞎打主意了。那象数或者是哪里有误,总不能为了应个推演结果,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用人事去填它……”

却没想到进了院子,七拐八拐到了一处楼阁,没见着先生,倒见清风大人在那里站着。

傅清溪一愣,先跟从前一样行了礼,清风大人见她对自己就如从前自己变装时候一样,心里摇头苦笑。先叫她坐下,侍者上了茶来,便直接说起了正事。

没头没脑地直道:“咱们头回见面,真是缘分使然。那时候药材已经齐了,只是怎么个服用还不能肯定。这些东西收集不易,若是出了岔子,那就功亏一篑了。是以我们着实寻了几本古书看。里头有几本残得厉害,就送去一个师兄那里修补。却是我疏漏,好不容易修好的书差点又给弄丢了。幸好遇上了你。

“云在天的性子,从来不把人当人的。我同他都自小入门数象之道,我学的好歹还沾点人气,他其实最早学的是极数,后来才专于星演一路。因太小就开始学这个,又加上在这书院里,只要你专心做学问去,旁的寻常人要筹谋的衣食住行等话根本不消费心。因此在世事俗务上几乎一窍不通。我说他不把人当人,只因人人世事在他眼里多半只是些数象或数象间变化的轨迹而已。都成数了,自然无所谓人了。

“可那日你拾得又特意赶来归还的东西,偏偏是同他性命攸关之物。是以他才会开口道谢,并略推算了两步知道你于‘学’上或有功,才赠了你那两本《学之道》。这书的底本是老先生所著,只是里头颇多心悟和数象学问的话,并不适合寻常人初读。这《学之道》则是他根据那底本单从学而论摘选编撰的。以这书相赠,也是真心答谢之意。且还有一个,他从来不算个人小事的,为了谢你也算破了一回例。

“你第二回 来,恰好他服了第一道药,要守七七四十九日戒,脾主思,那一段要养脾少思,既看不得书也做不得推演,都快闲出虫了。偏你来了,魂不守舍的样子,一语落泪。我问了你两句,你便自己慢慢说起来。看你那时候的样子,恐怕心里忧急不止嘴上所言这些。只是或者另有顾忌,不能畅言。他听你说了向学上的难处,因之前有赠书之事,是以这也算有前因,又闲着,你说话也不招人讨厌,他才又开口问了你看书的事。

“一听你看那书还看不明白,可见你尚未入得学门。是以他又问你诸如书院高下、国朝史事等难有定言真相又极容易随意置评的题目。实则不是想瞧你真的有什么学问,而是想看看你的心性。若是你当时满心想给这位老先生落下个好印象,又或者真的自恃有些才学,三不知两地大论起来,多半他就不会再搭理你了。

“可你这娃也真是实在。脸都红成那样了,只老实说不知道。他还故意促狭给你指歪路,想叫你跟着已经学过的浅近知识随便说去。可你就是不肯就坡下驴,认死了自己真的‘不懂’。我当时就乐了,晓得你算是成了,至少往后来这院里不会被拒之门外。学数演的最要紧在什么?在知道自己究竟知不知道。绝大多数人容易把一个似是而非的模糊东西就当成已经知道了,不止当成已经知道,还会用这点缺胳膊少腿的知道去量这世上实事。用这个心性去做学问,能有什么结果!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心性的就算做了学问,多半也不是为了学问去的。你这心性至诚近真,这就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