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园子大堂里约有二十来个人,两边的楼台上包间内人数寥寥,戏台四角有木柱,台前两根柱子分别挂有对联,写着“或为君子小人或为才子佳人登场便是,有时欢天喜地有时惊天动地转眼皆空。”戏台护栏上雕着莲花,戏台顶部装有垂花倒栏杆,场中鼓乐喧天,花茵铺地,宝烛辉煌,铺设得十分齐整。
有伙计出来,看他们一行华贵逼人,连忙往上头迎,楼上包间里洒线桌围,锁金坐褥,还算舒适,栏杆那儿安置了座位,方便靠着看台看戏。戏台上正是打得热闹,一群武生在翻着筋斗满场旌旗飘扬,锣鼓声声,刘寻叫了高永福过来吩咐道:“才打仗,谁耐烦看这些,叫人拿戏单子来看看,我们点一出。”
高永福连忙跑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人送了单子上来,包间里又送上来精致茶点。
刘寻翻了翻戏单子,道:“就这出双玉蝉吧。”
高永福面色不变,连忙下去安排不说。
侍卫们都在包间外和楼梯下守卫,高永福又出去点戏曲了,包间里只剩下刘寻和苏瑾,苏瑾便替刘寻倒茶,刘寻盯着戏台子道:“坐下来看戏吧,这里也没别人,不必拘礼。”
苏瑾想了想依言靠着柱子坐下,刘寻没再继续说话,只看着台上,过了一会儿果然换了戏目,一个女子上了台,对着菱花镜在唱,倒是字正腔圆,十分清晰,依稀能听出唱词:
“我与你晨昏做伴成知音,
我与你患难时光不相弃,
我与你风雪旅途未离分,
我与你共尝人间酸苦酒,
我与你共识俗子冷酷心,
我与你一起悲伤总流泪,
我与你同时烦恼同伤心。”
唱词十分哀切婉约,然而不知前情,苏瑾也就可有可无的看着,刘寻转过眼来看她一眼,又看了眼刚回来的高永福,开口问道:“这出戏说的什么?”
高永福连忙道:“这出戏说的是沈举人赶考路遇强盗,被曹老汉所救,曹老汉酒后将自己女儿许配给沈举人的儿子沈梦霞,以双玉蝉为聘,沈举人回家后病逝,命人将周岁婴儿郎送到曹府门,原来他儿子才周岁,曹老汉心知误了女儿终身,不久悲愤而死,而族人威逼芳儿以姐弟名义扶养沈梦霞。曹芳儿含辛茹苦抚养沈梦霞,十八年后,沈梦霞考中状元。曹芳儿悲喜交集,面对菱花,发现鬃发已白,青春已逝,但依然期望嫁给弟弟,结果沈梦霞不知此事,已另与意中人订婚,并将芳儿终身不嫁,养育幼弟成人之事上奏,请旨旌表,芳儿悲忿不已,取出玉蝉,当众诉说原委后,饮恨而死。”
苏瑾听了高永福这介绍,颇有些惊讶地看了眼似乎正在专心听戏的刘寻,总觉得这样儿女情长的戏,似乎不是一贯冷峻的刘寻会喜欢的戏,刘寻却似乎毫不介意地看着台上。台上一年轻小生已经出来,锦衣华服,英俊挺拔,与容颜憔悴的女子对唱:
姐姐你因何出此言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十几年来你为我不嫁为我病,
患难相共情意深,
今日已把灾难度,
从此生死永不分。
苏瑾看了一会儿就觉得两人对戏对上半天颇为乏味。刘寻却看得十分认真,过了一会儿转头过来看苏瑾道:“这女子辛苦培育丈夫十八年,却不得不将丈夫拱手于人,这沈梦霞可真负心了。”
苏瑾犹豫了一会儿道:“她若是有意嫁给沈梦霞,为何不早点和沈梦霞说明?一般人都不会对自己的姐姐生出什么想法吧……也怪不得沈梦霞。”
刘寻脸上表情十分惆怅古怪,低低重复:“是啊,为什么不早说呢?”
苏瑾被他那近似沉痛的表情惊了一惊,不敢再说话,只好转头去看戏,心中却越发惊异,这些天她眼里的刘寻,冷酷,坚定,却完全没有想过这样英明神武的帝王会看戏,居然还会一本正经的和人讨论剧情,这实在让她有一种诡异的偏了画风的感觉。
她只好专心看戏,高永福早借口出外点点心,包间里只剩下苏瑾和刘寻二人,默默无言,古代戏曲,节奏十分缓慢,台上人哀哀切切,卿卿我我,一歌一顿,一步一亮相,她靠着包了软垫的栏杆,被包间里的炭盆暖气一烤,因昨夜宿醉未消,渐渐便觉得有些困倦起来。
高永福在外打点磨蹭了许久,才进了包间想看看陛下有什么吩咐,结果一进去便看到苏瑾已靠着栏杆闭上眼睛,身上却披着刘寻的狐氅,半边脸陷在雪白的毛尖里,睫毛微抖,已是盹着了。高永福刚要说话,刘寻便转过脸来扫了他一眼,眼光冷冽,止住了他的说话声,高永福不敢再说话,轻手轻脚地又离开了包间。
苏瑾一觉醒来,场上却已住了锣鼓,几个女子在上头抚琴弄笛,乐声犹如春风涤荡,想来她竟睡过了一出戏,她有些窘迫,转过脸看到刘寻凝视着场上出神,并没有在看那些女子,而仿佛看向遥远的彼方,包间里光线阴暗,他半边脸隐在暗处,显出忧郁的轮廓出来。
她有些愣怔,动了动身子,身上披着的狐氅滑落,饶是她一向淡定,也不由的有些窘迫起来,这两日她也大异往常,频频失误,判断失误导致醉酒,陪着任务目标行走结果自己却打盹了,也不知为何,初见刘寻,她感觉到危险,待到略略熟悉了,却又感觉到在他身边颇为放松,无需警戒……这难道是从前的潜意识给自己带来的感觉?
她拾起那狐氅,看向刘寻,刘寻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自然的接过那狐氅,也并不披起,只挂在肘弯,一只手揉搓着上头的软毛。
苏瑾目光落在他的修长手指上,却忽然吃了一惊,想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陛下……您的琥珀戒指呢?”她到的这几天,刘寻一直戴着那戒指须臾不离,如今他手指上却空空如也,不会丢失了吧,她开始回忆今天出门时是否见到刘寻戴着那戒指。
刘寻脸上沉了沉,嘴角挑出了个类似冷笑的笑容,道:“今儿出门急了,没戴。”
苏瑾踌躇了一会儿终究开口,却是和醉后所言一样:“那琥珀……久佩会令人不育……陛下……”
刘寻已截口打断道:“是么?不过当日令姐给我的时候,说的是这琥珀能解毒,叫我在食水之中使用。”
苏瑾整个人呆了呆,不是说是战场上失落么?这琥珀是外星产物,可净化食水,又能放出射线避孕,时空管理局有严格规定,这东西不能交给异时空的人,难道自己当时在报告里撒谎了?她简直难以置信这是一贯严谨的自己会做出来的事情,正在震惊之余,刘寻却已不看她,缓缓道:“出来也有时间了,是时候回去了。”
外头帘子一挑,高永福已是躬身迎接,他往门外走了去,苏瑾只得跟上,心里反复思量,该如何将那琥珀拿回,出了戏园子,下头却已停了一辆青蓬马车,高永福伺候着刘寻登了车,又示意苏瑾上车,自己却在外头跟着侍卫随车步行,一路车厢内寂静无声,在难耐的沉默中,苏瑾终于忍不住再次劝说道:“陛下这些年都无子嗣,还是宁可信其有,把那琥珀收了吧。”
刘寻眼睫垂下,脸上喜怒不辨,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朕无子嗣,不关琥珀事。”
苏瑾不明其意,心下斟酌一会儿,却是掠过个念头……难道刘寻竟是不行了?一时之间居然难以张口细问,车厢内光线黑暗,年轻的帝王却忽然抬眼看她,漆黑的眸子似结寒霜,如怨似怒,她悚然而惊,不敢再追问下去。
?
☆、托孤
? 这之后几日苏瑾便没有见到刘寻,他带着军中头领一连巡视了好几处边塞城防,因都是军边城营,女眷带着不便,苏瑾和在良僵城这儿检修各色军械。
苏瑾坐在屋里检讨自己,原本觉得比较容易能完成的事情没能达到目的,她承认她将这任务想简单了,楚武帝不是个简单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帝皇之心本就难以揣测,她看不透他。只有耐下心来,徐徐图之。
薛珑每日倒是过来看过几次苏瑾,只说二人是随驾的女官,要多多亲近,苏瑾看薛珑有意交好,也有心结交,但是因一贯寡言,背后又有隐秘之事不能宣诸于口,而薛珑也是个清冷之人,并不善趋奉,所以两人相会几次便要冷场。
这日雪晴,刘京好不容易见到了薛珑,抱怨道:“要见掌门师妹一次真是太不容易了,门禁忒严了,我都说了在京里要见你都没这么麻烦,那公公还给我说这就是宫里的规矩,女官住处哪能乱闯,让他通报么,三次有两次说你有事,依我看就是专门为难人等人打点的吧?”
薛珑皱了皱眉道:“师兄别把江湖上的不拘小节带到这来,咱们自幼在山上,天天见面惯了,如今却都各有职司,领着官职,这里如今算是陛下行宫,内外门禁严着呢,你别给人添了话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