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2 / 2)

这世上许多的事,都不是单凭一股心气,就能有所建树的。

看到谢丞公盛怒,一掌拍断了高椅的扶手。朱谦泺摇了摇头,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定,不准备掺和到这回事里面去。

谢丞公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宋嬷嬷,宋嬷嬷畏惧着他的愤怒,却也有着几分坦然。

宋嬷嬷知道,谢丞公发现了她任凭华苓跟在她身后,混出家门,跟着上了战船的事,定然会震怒,但她还是帮了华苓。

一是两年前,宋嬷嬷得过华苓在医疗护理上的指点帮助,将她做错事的远房侄子从处罚下保住了一条性命,就这一条,就值得宋嬷嬷冒着被杖毙的风险应承华苓的请求。二是,其实谢贵大掌事也不是不知晓这件事,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没有说穿。九娘子深得丞公喜爱,丞公即使震怒,也未必会如何处罚九娘子——这是他们共同的认识。

盛怒之下,谢丞公的语气反倒越发淡了。“你这是打量着,爹爹不会惩罚你。你竟以为自己有如此大的脸面?谁给你的胆气?”见那跪伏在地的小女儿只是一动不动地听着,谢丞公心中越发愤怒,盯了跪在旁边的谢贵和宋嬷嬷一眼。若不是这两个老东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华苓如何混得上来。

华苓垂眸盯着距离她的鼻子不到三寸的甲板,木甲板上涂过防水清漆,又被常年踩踏使用,早就脏污斑驳。但是木纹依然清晰可见。她轻轻动了动鼻子,嗅到了一种淡淡的臭味。说不出是什么臭味,也许很久很久之前,也闻到过类似的味道,在丞公府中被处处呵护,就是这点臭气都已经有些受不住了。

谢丞公的语气很淡,但是她听得出里面的愤怒,她也知道这回之后,自己也许就会被丞公爹从重处罚,从此厌弃,但她也不后悔。

这样的局面甚至让她觉得有些好笑,她似乎在局中,又似乎在人间之外,思绪不合时宜地翻涌。

如果这回杀害了大郎的凶手无法追出,丞公府的生活就不过是个虚幻的泡影罢了。谢氏一族当中有叛徒,等于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除非她催眠自己说,这个世界很安全,否则,如何还能安顿于那样的生活当中。

她会坚持跟着来,是因为她相信自己观察事物的角度,和知识储备都有与当代人不同的地方,这是她的优点,她也许是有用的。

于是,见谢丞公久不叫她起身,华苓很干脆地自己抬起头,朝丞公爹笑一笑,柔声道:“爹爹,女儿错了。请爹爹原谅女儿。”

还笑得出来?朱谦泺惊讶了一下,谢家这个小女儿心性当真叫人要刮目相看。扛得住谢丞公的压力,不畏不惧,不卑不亢,还能有几分柔和婉转的风度,辗转求和,如此一来,反倒显得黑脸的谢丞公都有几分不近情理,他看得都想击节赞叹。

脊梁骨挺直的人总是叫人赞赏些的,一个脊梁骨笔直笔直的人,他愿意弯下腰来请求的事,必然是对他十分重要的。被这样恳求,有几个人能不感觉到几分受宠若惊?

连旁观的朱谦泺都对华苓有这样高的评价,谢丞公一向爱惜小女儿,又怎么会无动于衷。

他沉着脸道:“此事毕后,九娘领三十杖。谢贵、宋兰罚俸五年,领二十杖。”谢贵、宋嬷嬷两人立刻就松了一口气。丞公果是心软了,这过了明路,以后就好办了。

总算暂时过关了。华苓安静地笑了笑,再次一拜道:“多谢爹爹开恩。”

“此乃战船,船上一切人等皆需遵从军令而行。你随宋嬷嬷行动,不可乱走。若是闹出篓子来,我必将秉公将你处置,绝不轻饶。”

“是,丞公。”华苓肃容改了称呼。

看着丞公的小女儿沉稳地跟着宋嬷嬷下去了,朱谦泺叹道:“丞公养得好女儿。”即使折了大郎,如果谢丞公依然还有个这样资质的儿子,也就不必太愁将来了。这样的心性,如何竟不是儿子,当真可惜。

.

大丹内陆久无战火,长江、黄河两内河流域也十分平静,向来不是大丹水军的重点防守之地。沿河只有若干个位于要害的江河交汇点,与长江入海口处,有朱家水师建营守护。

江陵地处中原中心位置,四海通衢,便是其中一个水军建营之处。除了中游的江陵外,一路往下游到金陵之前,还会经过另两个水师营寨。

谢家从江陵出发的楼船体积也不小,又打了家族的标记,行走江上,从来都没有宵小胆敢上前冒犯的。船只一路顺水往东,船上也携有防卫力量,谁能想到它会在途中遇袭?

朱谦泺率来的三百水师十分精锐,对长江流域也熟悉,可以在夜间行船,第二日清晨,便赶到了吉县渡。

吉县县丞领着县衙中所有人,不知提前多久,候在了简陋的码头附近,被烧毁了大半的那艘楼船的残骸,已经被吉县县丞领着人,拖上了岸边。

华苓跟在谢丞公身边,下船便看到了数十米外那艘楼船的残骸。

以残骸呼之并不贴切,它应是被火舌舔噬之后,残存的半个壳。

她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卡啊 打我吧只要不打脸 下午那章很可能也不能准时发!因为作者她很卡!

☆、第95章 谢族之矛盾

95

江陵距离吉县渡比金陵要近了接近半日的时间,谢丞公的两名嫡系堂弟,三房谢熙正、四房谢熙郸,在谢丞公一行人到达吉县渡的前日傍晚,就已经带着几名华字辈的子弟赶到了吉县渡,谢氏族兵将整个吉县接管。

谢丞公等人到达时,华苓的这两名堂叔也都带着人在码头迎接,满面哀戚。

遇难的十三郎是谢熙郸的长子。谢熙郸一见谢熙和,老泪纵横而下:“大哥,大哥,我儿我孙死得冤屈哪……”相比谢丞公,谢熙郸是长子连带着儿媳、三个孙儿和两个孙女都被害死,都是心中最出色的孩子,如何经得起这样一番打击。

谢熙和面色凛冽铁青,扶着谢熙郸的手,慢慢地说道:“此事定能水落石出。那加害之人,定将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谢熙正劝慰了两人几句,拱手向谢熙和禀告:“大哥,熙清镇守族中,已经将当时随五郎、十三出行的仆婢、侍卫家人全数控制盘问。是我和熙郸领几个小的,先行到吉县渡来。此县人口共九百八十四,已经循着户籍名单排查了一轮,有二三可疑者,已经都抓了起来。当晚在码头附近的所有人都扣起盘问,据看守码头的一老叟所言,当晚五郎、十三郎并未下船,只有两名赭衣兵丁下过船,与吉县渡码头诸人接洽,并没有看到过其他人等。”

谢熙和颔首。加害者既然将谋害之事控制在了船上范围,岸上吉县渡便定然寻不到多少痕迹,大家对此心知肚明,也并不指望这样大范围的搜查能够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谁都无心多言,将视线投向了数十米外那触目惊心的楼船残骸。

遇袭的楼船原本就停泊在吉县渡码头,是这个码头上近期停泊过的,最大的船。

清晨整艘船起火之初,火势实在烧得太大,如同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灰黑的浓烟从楼船上滚滚升起,十几里外都能看到,根本无法靠近。楼船本身船舷又高,火势又大,人们尝试了许多回,才成功将船从码头上把木板架到船舷,吉县县丞组织起了全县的两百来名壮丁,连同那可怜巴巴的七八十名兵丁,人人拿着水桶面盆,拼命从长江里舀水,轮流泼到船上去灭火。

杯水车薪。无补于事。

吉县的小个子刘县丞战战兢兢地讲述救火过程的时候,华苓只想到了这八个字。她面无表情地站在谢丞公身边,江边清晨的风中,似乎还留着淡淡的燃烧的焦味。

朱谢两家察踪追迹的仵作好手已经迅速进入楼船遗骸当中检查,三艘战船上只留下了极少的兵丁看守,其他十人一组,将整个吉县接管了。

船是浸在浩荡的长江水里,火焰却能在数米之外肆虐得如此讽刺。

直到船上的火势已经到了后半程,逐渐减弱,吉县诸人的救火努力才慢慢有了成果,到底是一点一点将楼船剩下的一个底壳子浇的湿透,抢救了下来,最后拖上了岸。

但是这艘曾经拥有两层楼舱、甲板下还有一层舱室的大船,三层舱室几乎全部烧通,许多未燃尽的木头和骨灰泡过了水,在庞大的船壳子里堆积成厚厚的、黑乎乎的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