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苓实在不忍打断王霏的回忆,点头应道:“我还记得。当时你出嫁是那等盛况,十里的妆奁,金陵里外,所有的大家大族都遣了人来送礼贺喜。流水宴席摆了整整七日。谁不记得呢?”
“是啊……我心中一直想着,若是我与延郎有了孩儿,定是集齐了这世上所有的优点,生来就聪慧端方、生来就是人上人的好孩子。”
两姐妹在床上说着,只有王霏注意到了,区隔内外间的帘幔动了动。她笑得越发温柔,继续说道:“只可惜,那时延郎迫不得已,叛出大丹,我们的第一个孩儿没了。我时常午夜梦回,梦见我的孩子,他的小胳膊小腿儿定是新藕一样又嫩又香软的,他有乌溜溜的大眼睛,他唤我娘,嗓音跟那屋檐下新燕啁啾一般,又甜又美。”
华苓问道:“霏姐姐,他那样待你,你不恼他吗?”
“恼啊!怎会不恼?那一家的郎君会像他那样待自己的娘子?我着实是恼的,可是,他有将我从那龙潭虎穴里带了出来,他还是着紧于我的。不要紧……现如今,延郎给了我第二个孩儿,这样,我们所有的遗憾都能一一填上了,日后我们一家三口,也能好好过日子。”
王霏秀美而苍白的面容上带着那样多的憧憬,华苓看着她,实在不忍再说出任何一个打击她的字眼儿来。她也隐隐明白了,王霏能保住一份清明至今,都依赖于那些格外美丽的想象啊。
“况且,也只有我能生出他的孩儿,我与延郎,生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王霏的语气几乎是甜蜜的,她朝床榻外伸出了手,满蕴着笑意唤道:“延郎,你来了。我正与谢九说我们的孩儿呢。谢九也说了,他定是个好孩子。”
三含着微笑,从帘幔后走了出来。华苓瞧见他那俊美的面容似带着几分伤痛,和悔意,但只是一瞬间,所有容易成为弱点的情绪就都掩去了。
他走到近前,用右手握住了王霏冰凉的手,和声说道:“霏娘说得对,我们的孩儿,定然生来就是最顶顶好的。”
“嗯。”王霏露出了甜甜的笑。她一手抚着肚腹,另一手娇娇地牵住三的手摇了摇,看向华苓说道:“今日见到了小九,见她平安无事、全须全尾的,我也能放心些。小九可是我们打小看着长大的小妹妹,为人是最顶顶好的。延郎,你为人长兄的,若是连你也不照顾于她,小九这样的小孤女,那里还有活路呢。”
三朝华苓看了一眼,华苓垂下了眼睛。王霏是为她在三面前争几分薄面,她怎能不领情、不顺从呢。
三和声说道:“我知道谢九是个好的,不会再为难于她。”
“妾在此代小妹妹谢过延郎了。”王霏挣着在床上跪坐起来,端端庄庄地朝三福了福身,满面带笑。
三朝华苓道:“你且到外间去侯着。既然你成了我黎族子弟,就要一心一意为家族效命。稍后,我还有事要交付与你。”
“是。”华苓温顺地福一福身,转身出了外间。最后一眼,她在帘幔之间看见了,三坐在床边,抬手抚着王霏的面颊,两人有说有笑的,颇有几分温馨。华苓的心里却不能自主地生出了莫名的难过来。
☆、第179章 卫五之怒
179
数度染血、近乎黑色的卫字战旗在烈风中高高飘扬。而大旗之下,绵延数里的军队车马齐整,轻骑抖擞,正是押解了新罗王族战俘五百七十人,以及大量战利品归返金陵的卫羿麾下一行。
前任新罗王以及王族中地位最高的几十名俘虏被关押在了结实的、四面透风的木头囚车中,剩下的所有俘虏都以铁链牢牢锁了四肢,步行跟随队伍行走。
烈日炎炎,炙烤得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俘虏们彻日彻夜嚎哭不断,极度短缺的食水让俘虏们虚弱不堪,再有长途步行,又是另一种的艰辛,俘虏们脚底磨去了一层又一层的皮肉。起初还有些俘虏过于骄傲,叫嚣着要大丹军士们对他们以礼相待,眼看着族人们一个又一个倒下,然后被大丹的士兵随意埋在路边以后,剩下的就都听话识相,不敢再多说一句了。
卫羿骑着踏云例行前后巡视了一轮。作为一支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精锐,整支队伍都处在一种颇为放松、又保留了一定程度警戒的状态,既能最大程度养精蓄锐,又能随时回击敌袭。大战已过,队伍中存活下来的每一个人都立下了或多或少的功劳,只需等人马回到金陵,便能论功行赏。升官发财,扛着刀剑跟着将官风里来火里去,最后不就都求这四个字嘛。
所以其实从卫羿往下,队伍里将士们一个个心情都欢快得很,时不时就能听到哪个嗓大气足的高声唱起家乡的歌谣,如果有出身相同的,即使隔着整整一里路,也会高高兴兴地用同样的曲调吼起来。
卫羿从不在这种时候干扰手下的乐趣,于是各种各样,悠长的、古朴的、柔情的、婉转的乡谣小曲此起彼伏,绵延了整整一条归家路。
没什么好注意的,于是年轻有为的卫五将军又一次专心地神游了。队伍中的头两辆马车属于他,这是身为队伍头领所理所应当有的地位。车上面各载了四箱属于他的战利品,四箱珍玩、四箱古籍,这是最好的战利品。卫五将军满意地抖了抖马缰,昂首挺胸迎向扑面拂来的烈烈山风。为着谢九曾说想建藏有无数书籍的图书馆子,他特意将新罗王宫中藏有的书籍看了一遍,将其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装箱带走了。身为世家子弟,又自小就跟随在医术高妙、见识无数的药叟身边云游四海,卫羿的眼光自然是毒辣得很,真正是一本有价值的都没给新罗人留下。
再有身为队伍首将,又是率队第一个攻下熊津的将领,卫羿自然也是第一个被麾下让进新罗王宫宝库之中挑选战利品。用同样的毒辣眼光,他挑选了两箱体积不大的珍宝玩器,看起来并不多,但实际上几乎是新罗王族数百年积累里最有价值的一部分。另外两箱珍玩,是卫羿率队回返之前长兄卫乾派人送来的,虽然没有明说,但两兄弟心里都清楚,这是卫乾对提早将卫羿提出战线所作的补偿。卫羿看过箱中内容,以卫乾一军总帅的地位,能拿到的最好的战利品都已经尽数在其中。
也毕竟是亲兄弟,在亲长兄认为他已经攒够了军功,要求他这个亲弟弟离开前线时,卫羿才平静地同意了,不再多生枝节。卫羿并非鲁莽冲动的人,深知没有兄弟闹将起来,叫外人看了热闹的道理。反正年前那一场在羊肠道雪地里的埋伏战、再加攻破熊津城前后大大小小的军功,确实已经足够卫羿带着麾下这些人升官发财了。押送俘虏和战利品返回金陵,其实也能算是一份格外舒服、又十分出彩的美差,军中许多将领都挤破头想得到的差事,卫乾给亲弟弟安排这样的一个名目,也不能不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毕竟是流着同样的血的兄弟,即使再勾心斗角,亲情淡薄,父母都还健在,卫乾是绝不敢太过亏待了亲弟弟的。
但从这一系列的作为里面,也足足能看出卫乾的性情为人了,处事颇有几分自私自利。所以即使卫乾兵马娴熟,自成年后为大丹、为家族打下许多胜仗,族中也不曾选卫乾为族长,反而选了同样立下赫赫战功、然而心胸更为宽仁的卫二郎。
军中族中这些枝枝节节的事细想最是耗神,卫羿很快就尽数将之放到了一边。他举目四望,天蓝如穹,远近地势平展、山路蜿蜿蜒蜒,好似没个尽头。他不只一次地想起谢九。他的谢九。他的未婚妻子。以后要生下他的孩儿的女郎。离开金陵已近一年,谢九也许又长高了些,女郎长大了总是会变些样子的,不知谢九是否变了模样。许是因为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格外遥远,许久未曾相见,所能回忆起的种种细节也似变得格外动人。他也不止一次地想到,这回回到金陵,不论如何要速速将女郎取回家去了,他这番带着军功回去,至少也能升为正五品,以亲手挣来的功勋、亲手带回的战利品为聘,这样取走谢九,她嫁的肯定比整个金陵所有的世家女都更风光。谢九定会十分欢喜的罢,一想到此,卫五将军的嘴角就得意地往上了。
但是一想到这里,返回金陵的路途就变得格外漫长了起来。人两条腿的速度如何能与四条腿的快马相比,队伍中有二三十辆载着沉重战利品的马车,又有数百名战俘,大大拖慢了行进速度。六月底率队从熊津启程归返,至今日为止,在路上已经耗了足足三月有多,照这速度看,至少还要半月才能回到金陵。
卫羿狠狠地甩了几下空鞭,最后一下不小心在踏云身上打了个结实,爱马骤然受惊,希律律一声人立而起,差点把主人掀下马去。
松松散散簇拥在卫羿周围的一群心腹,卫旺、黄斗、郑爽等人齐齐放声大笑。能看到武艺高强、弓马娴熟的长官这样狼狈的时候绝对不多啊。
“哎,这路忒的长了,照我看,我等还需二三十日才能到达金陵。”谁看不出头儿这是着急呢?黄斗笑得十分奸诈,专挑叫人听了心烦气躁的话来说,一看卫羿脸色愈发黑了,就躲到一边暗爽去了。
郑爽高声道:“头儿,咱们都晓得头儿着急回金陵去受封赏、取新妇,哈哈!但这路还有着老远,头儿,急也急不来啊!哈哈哈!”
“就是啊,就是啊,急不来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那,老大!”
“哈哈,哈哈!”
笑了一轮,知道再闹下去,说不得他们都要被发作的长官一人揍一顿了,这些眼神好使心思滑溜的老兵油子们很适可而止,凑在一处轮番说起了自己回到金陵后各种想做的事,无非也是归家看乡老、洒扫先坟、吃喝玩乐温柔乡之类。
只有一个卫旺,到底是卫羿的贴身仆从出身,对卫氏族里大小事都最是清楚的,往前有什么跑腿的事要去谢丞公府,卫羿也是派他去的,对谢家和谢九娘熟悉得很,笑呵呵地打马凑到了卫羿身边说道:“五郎君,咱们走得这样慢,想来九娘子定然早就收到消息了,知道我们快回到金陵了罢!九娘子手上肯定是甚么都准备妥当了,就等郎君归去呢。老弼公、老夫人曾说,今岁五郎君要娶妻,两位云游罢了,便也返回金陵,为五郎君主持成婚的,如今不知是否也早在城中。”
卫旺这话说得叫人很舒坦,卫羿脸色好了许多,重重拍了拍卫旺的肩膀,应道:“说得不错。便是爹娘不在金陵,届时立即传信请他们速归也可。”
知道自己拍对了马屁儿,卫旺心里也是得意得很,又说道:“总之,嘿嘿,总之五郎君可是老弼公和老夫人最疼爱的小儿,郎君的亲事可是头等大事,定然放在心上的。”
卫羿淡淡地说:“说罢,你这是想求个甚恩典?”
“呃……嘿嘿,”卫旺也知道自己服侍追随的这位虽然话不多,但眼明心亮得很,这不,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有事了么。卫旺左右看了看,见那些最会插科打诨的都凑在一起说话去了,才跟卫羿求道:“这个……五郎君,你可还记得九娘子身边有一侍婢,名唤金瓶。”
“自是记得。”
“小的求郎君,与九娘子成婚以后,将此女与小的为妻,发还身契。”卫旺早都打算好了,喜滋滋地说:“人说母亲聪明多识,脾性安顺,才教养的好孩儿。虽然金瓶年纪有些大了,但也没有我大。我瞧得出她比好些女子脑子好使多了。以我这番立得的功劳,少说也能得正七品的军衔,配她也足够了罢。求郎君恩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