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睁眼时,一夜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日上三竿,屏风外会客厅里,坐满了年方十六七岁的少年。
项述身着单衣,站在镜前,太监服侍他穿上胡服,转出来时,众少年十分乖巧,纷纷开口道:“大单于。”
“大单于……”
大单于大单于大单于……
陈星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穿上衣服,一脸冷漠地看着项述在厅里用早饭。美貌少年们挤了满厅,宇文辛也来了,端坐在厅内下首,艳羡地看着那名给项述斟水的鲜卑少年郎。
项述看了陈星一眼,陈星只转过脸去,不想搭理他,侧头时忽然感觉到厅里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案上放了一张笺子,上面写着陈星的名字。陈星打开了看了眼,发现内里字迹苍遒有力,居然是苻坚的字,堂堂皇帝,竟颇有雅兴,约陈星早起后前往泰兴殿内一叙。
“大单于今天想到长安城中走走么?”一名少年说。
项述只不说话,用过早饭,开始喝茶。
另一名少年说:“要么到猎场去?”
“是啊是啊。”众人马上会意,宇文辛又说:“听说大单于骑射之术海内独步,天下无双,太想一睹风采了。”
项述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那名主动服侍的少年凑近些许,笑着想朝项述说句悄悄话,项述本想按着他的头推开,陈星却忽然抬头。
“大单于,”陈星说,“陛下传我,我待会儿得去一趟。”
项述便不推开那少年,少年话说到一半,一瞥从屏风后转出来的陈星,露出充满了敌意的表情。
这家伙是什么人?!怎么住在大单于房中?他们昨晚是不是一起过夜了?
陈星几乎可以从他们的表情中判断出众人内心深处疯狂的呐喊,嘴角抽搐,我又没有要抢你们的大单于的意思,你们喜欢这疯狗自己喜欢去,跟我没关系,继而将信揣上,也不等项述回答,便径直去泰兴殿中觐见苻坚。
离开之前,陈星心思复杂,看了眼宇文辛,宇文辛浑然不觉,还在朝项述展现他温暖和煦的笑容。
陈星按捺住上前一拳揍在宇文辛脸上的冲动,自己若当真动手了,只会吃不了兜着走,看项述那模样,也不可能护着他——何况事情还没查清楚,万一是冯千镒为了激他加入,编造了谎话来欺骗他呢?
父母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要查清真相,总有机会的,不急在这一时。但如果真如冯千镒所言呢?
人都死了,报仇又有多大用?杀了宇文辛,爹娘与奶奶也不能复活……陈星穿过御花园,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只觉得人世间真是太复杂了。当初师父说过,世上的人心有时比妖怪还要险恶,陈星如今约略感觉到一点了。
泰兴殿就在御花园中,乃是苻坚的御书房,春来草长莺飞,簇拥着一座典雅的小楼,视野宽阔,春气清新,犹如屏风上光影盎然的景象。陈星到得御书房外,拓跋焱正亲自为苻坚守门。
拓跋焱低声道:“待我当值完了就来找你。”
陈星正要寒暄几句,拓跋焱却做了个手势,让他进去再说。
只见三面环着一丈高的书架,简牍、书本、卷书分门别类,以天干地支编了号。正中央则是端坐在榻上、身材雄伟的苻坚。
背后则一左一右,挂了两幅幡旗,一幅绣以白虎,一幅则绣了驺虞。
等等,这是晋时的法宝?陈星眯起眼,想起古书上有白虎幡与驺虞幡,白虎兴兵,驺虞休兵,如此了得的法宝,居然在苻坚手里!只可惜万法归寂后,两幡已起不了作用,但须得找个机会,朝苻坚讨过来,否则未来发生什么事,实在不好说。
苻坚正与侧旁一名温文尔雅的文士说着话,其下又有整齐的二十四张小矮案,供王公大臣们来此议政与接受帝君垂询之用。
“来得正好。”苻坚一见陈星,便招了招手,说,“过来,让子夜看看你。”
陈星上前正要拜苻坚,苻坚却道:“不必拜了,读书人在朕的面前,向来是免礼的。”
看得出苻坚虽已尽力亲和,却依然带有不可质疑的威严感,与那天夜里,朝项述说话时的模样,却又截然不同。
看得出来,苻坚与“读书人”是努力装熟,而只有对项述时,才是真熟。
那唤作“子夜”的文士笑道:“天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不必拜,你是大可以放肆的。”
陈星便笑了起来,苻坚又沉声说:“这是王子夜,朕的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虽只有正三品,乃是纠察百官、核奏朝政的官员,直接对苻坚负责,相当于苻坚的专任文书,朝廷举孝廉之事,最终批任都要通过这名叫王子夜所带领的麾下官员,是手握重权的官了。
陈星又口称“王大人”,王子夜只笑吟吟地端详陈星,问了些陈星的家世,似乎在确认陈星的身份没有造假。
“没想到陈先生竟还有后人,”王子夜感慨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陈星礼貌一一作答时,总莫名觉得王子夜有点奇怪。
这是他出山之后,头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生出坐立不安的感觉。
那眼神仿佛将他看穿了一般,陈星不禁心想,莫非苻坚见我第一面,就要让我做官了?而且你们的消息,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灵通?
除了项述,只有宇文辛知道他的身世,没想到这消息在未央宫内简直走得飞快,一天时间,冯家就能打听到,现在连苻坚也知根知底,背后铁定没少议论他。
第16章 埋伏┃那伙神秘人已经盯上了他们。
陈星正盘算着怎么婉辞时,王子夜又道:“陈家之难,实属无辜,当初晋阳一场大战,生灵涂炭,着实死了太多的人。”
苻坚叹了口气,朝陈星说:“是朕的错。”
陈星明白了,苻坚原意是朝他道歉来着,但父母家人都没了,道歉又能有什么用?
“人死不能复生,”陈星想了想,说,“这些年里我避世修习,也早已看开了。”
苻坚点了点头,一时书房内十分安静。末了,王子夜起身告辞,说:“我这就得去看春纠的名录,全国送来了四十八名举孝廉的儒生。”
苻坚便起身说:“朕就不送了,正好与小朋友叙叙旧。”
能得一介帝王青睐,当是满朝文武的心愿,陈星却并无多少受宠若惊之意,原因无他,他上长安,不是为了求一席之地来的,更不怕得罪了苻坚。外加胡汉有分,总无法生出太多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