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淳笑着听了,等她停下就道:“我这里也是一样的,之前在山东小县,县衙后面官宅何其狭窄!就连伸个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从小何曾住过那样狭小的地方,满屋子丫头媳妇都摆布不开。来了泉州就不同了,官府有钱便能把官宅修的阔朗好看。不过还是不如你那边,随便就能修改——我也想要个暖房养花呢!”
祯娘回道:“可别这么说,你们这里不能随便修改是因为花的不是自己的银子。每一任同知大人都能重新修缮一番同知官宅,然而朝廷出钱就不会让你随意乱花。不核定核定,全随你意,不知道又要出多少事。”
说到这里两人说起了园林上的事情,这时候旁边的伍太太才开口道:“这就是周奶奶和同知妇人是江南人了,讲究园林厉害。这些年泉州这里也兴,我倒是认得一个本地懂园林,专门与人家画园林图的,名叫张华亭。这人治园极有巧思,一石一树、一亭一沼,经过他的指点都有自己的韵致所在。原先他在广州生活,各贵人家都请他谋划自家园子。”
说到这里几个人倒是都有话说了,如今天下尚南风。这个南指的是江南,不过这个江南不是指的什么长江以南诸多地方,而是专指浙江、安徽、苏北等一些地方。江南是天底下最富庶最文雅的地方,至少在人所知中是这样,人人都是心向往之,以学南风为荣。眼前的几位都是富贵人家的女眷,有的是时间、精神、财力等去消遣,自然对江南一应物什格外懂行,其中也包括园林。
到了如今,江南人遍布天下,在许多行业都影响颇深。同时他们也把江南的习惯带到了自己落脚的地方,始终如一地按着江南旧俗讲究吃、讲究穿、讲究宅第、讲究园林、讲究书画、讲究文玩、讲究娱乐戏剧,至于岁时节令、看花饮酒、品茗弈棋,更是无一不保留下来。
从园林说起,四人说了好多东西,竟是说不完的样子。玉淳还拿出了几盆自己养的盆景,确实照料的好,其中纳万景于一盆的风雅引得众人啧啧称赞。玉淳颇有些得意,这些真的是她自己一手包办的,并没有假他人之手。
此时她扶了扶鬓边的花钗,故作可惜道:“这也就罢了,我如今能有多少闲心?一大家子要照料,特别是几个小的淘气,整日也就是相夫教子的琐碎事情——我曾听人说,女人成家了就要渐渐从珍珠变成鱼眼珠子,果然不假。打理俗事不停,再好的光泽能经得住这么搓磨!不比我小时候,祯娘是知道的,我们姐妹一些人成天做这些耍,好像是从来不沾凡尘。”
祯娘淡淡摇头,又点头道:“我好久不曾见过以前姐妹,但自成亲以后,所见的妇人虽然各有好处,其中也有杀伐果断巾帼不让须眉的。却再不见小时候的样子——现在看那时候觉得小孩子气。然而那时候我们也最好,没得琐碎没得忧虑。人说天上的仙女吃的是落花喝的是露水,不染尘埃,那就是那时候了罢!只可惜了,我们又不是仙女,这就下了凡。”
听到祯娘难得这般感性,玉淳也是笑着连连点头,就连伍太太和郭太太也连忙点头。除了捧场的缘故,其中也有这句话正说中了心思。回想女人家一生,最好的时候果然就是未出阁在家里做大小姐的时候。
郭太太就叹息道:“再看看如今我们担忧的是什么,要么是家里说不上话,那就整日想着讨好上下。上边的公公婆婆,中间的妯娌小姑,另外还要小心服侍丈夫,哪一个好打发!”
伍太太在旁接道:“要么就是在家里说得上话,当家媳妇,说起来有些威风,上上下下不敢小看,下人们也格外尊敬。但是其中另外的艰难就不足为外人道了!譬如我们,整日不是想着帮忙家里生意?若是男人不争气,更该顶上。只是难啊,我家一直的打算是能不止步于布业,至少不能止步于广东一省的布业。然而真到别人的地盘,才晓得有多难!”
闲话多说,祯娘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如今的泉州上下,什么生意不看祯娘的眼色?再往北去,更加厉害的浙江祯娘也有一席之地,说话也是人人要听一听的。这两位太太的目的清楚明晰,这是来拜码头来的!
当然拜码头也只是原因之一,不然去往周家下帖子就是了,何必要担着讨人嫌的风险通过玉淳这边。不过是两人想要关系更近一些,讨到祯娘的指点——就是祯娘的指点,如今祯娘过去的生意都被人翻来覆去的研究,除了眼光超绝,能力出众之外,还有一样就是鸿运当头!
这绝不是别人对祯娘的轻视,把她的成功归结为运气。或者说这才是旁人对她的至高评价,有些东西已经到了看的人看不懂的地步,只能安放于运气。何况鸿运当头有什么不好,这世上最难打败的就是运气呀!
眼光超绝其实并不一定会赢,能力出众也一样,这世上被埋没的人才还少?不然也不会那么多的怀才不遇。更何况,许多失败本身就是没有道理的,凭你别的再好,挑不出一点差错也是失败!
然而运道这一样,看似虚无缥缈,但是他真的来了的时候那可真是非同凡响。做什么成什么,想什么来什么,说是心想事成并没有什么问题。就好像是你下定决心做一样事,于是所有的事情都为你让道,给你方便,直到有利于你的局面大成。
和什么样的对手做对最难,不是什么能力强的,也不是什么背景深厚的,更不是什么心狠的,从来都只是不会输的——有比这个更绝望的么?人家就是运道所在,做什么都没有输的,除非自己作死!然而如今看起来,祯娘聪明的很,并没有作死的迹象。这样的运气再加上本身的能力,不出意外她这一代后应该是一个大家族崛起罢!
不,已经是一个大家族了,只是这个‘家族’还人丁单薄而已。伍太太这样想着,和郭太太两个人心照不宣——也就是因为运道与眼光并存,大家都想在祯娘这里讨到一些意见。
于是说的事情就逐渐开始往那些商场官场上去,祯娘当然知道这是刻意的引导。但是伍太太和郭太太都是十分有分寸的人,拿捏的恰到好处,总之不会让人厌恶。不仅不觉得冒犯,而且就像闲话家常一样,随意也就说出来了。
开头祯娘还只是泛泛而谈,说到如今生意的大势,其中如何运转——过去和如今的差距如此巨大,很多在时代浪潮里的人都摸不着头脑了。甚至因此被覆灭的家族也不是没有,那些积累上百年的家业啊,真的要断绝起来似乎也就是几年的事情。
只要几笔大生意失败,周转上不灵,那么有的是墙倒众人推。都知道的做生意的向来是八个坛子七个盖,互相借贷,到了那样的关头谁都想咬一口。没有人伸出援手的!甚至说帮忙的人就是和其他等着瓜分的人如同死敌也没什么错。毕竟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么。
祯娘尽量用通俗话语说来,倒是让人有茅塞顿开之感。原本对于这些事在场的包括玉淳都只能说是一知半解,或者说影影绰绰,从来没有人能够说的如此之清楚。但是,也就是这样了。
其实这也就是商科学塾老师的好苗子,那些在商科学塾做夫子的人,谁不是能把这些吃透!然而,真让他们做生意又不然了——否则又何必做个教书匠,大可以出去经商发财!
然而等到祯娘说到实际上的事情的时候他们才知道真的厉害,祯娘是真的把所有生意,至少是她涉足过的生意了解的清清楚楚,就没有她存疑的地方。听她道来那些,你才知道自家准备太少——她都是知道的那么深那么透才下手,相比之下别人都显得莽撞了。
这种指点是很有用的,祯娘有时候随口道出的就是自己总结的看法和规律,这都是吃透的人才能得到的秘密。都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祯娘自己不知道自己说的多重要,伍太太和郭太太却恨她说的太随意,也不让她们能够拿了纸笔记下来。
然而这不是祯娘本事的全部,当对着江南,或者说满天下的人物品评的时候祯娘才叫做让人拍案。识人认人是很重要的,很多的事都是因人成事,摸不准地界上面有哪些大佛,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祯娘就说的清清楚楚,伍家若想做到布匹生意,松江沈家当然是当仁不让的大佬,祯娘手头兴业钱庄就有他家干股。能力足够强,是还在不断上升的一家,说起来能与他家合作自然是好的。但是这样的人家就还少不了霸道,到时候未见得好!既然是这样,那还不如江西夏家。
他家当然没得沈家的威势,可在布业也是响当当的角色。同时他家因为官面上一直不得劲,对外格外敏感小心,拿大什么是没有的,谨慎谦虚是他家的风格。至于合作,也没有咄咄逼人的——当然,前提是你家在官面上硬实。没错,他家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不过这没什么,谁又不是柿子捡软的捏。不会不好意思,反而会恨这世上软柿子太少了。
同样是江西,江西宋家在景德镇扎根,堪称瓷界第一家。他们家说一句话,明日瓷业生意就要变天,真正是打一个喷嚏,瓷业闻一声惊雷。然而如今他家的当家人不行,性格孱弱遇事不决都是小的,偏偏身边辅佐的人也没有择好。如今他家说话已经不能那样硬气了。
郭家要在瓷业继续有作为,首先要拜的龙头应该是湖北郑麒。这人年轻时候是海上龙头出身,心狠手辣,做事颇有一种威慑。在宋家疲软的时候,他算得上是瓷业无冕之王,多的时候行业调度共同进退都看他就是。
只可惜他年纪越来越大,底下又没得亲儿子,几个干儿子面和心不和。什么时候内部不稳都是可能的——所以这也有风险。若是除了他,再退一步选投靠的,也就是四川张德淮。若是这个再不行,就只能扬州杨开明。
这是两家在商场本业的建议,若是想要做别的行业,那么各行各业各家,那就有说不尽的了。泉州要找祯娘说话,或者方家帮衬——这个算到整个福州也没错。至于浙江,真是庙小菩萨多。若不是真龙,最好别随意进出。
真要进出,祯娘也只能列数难缠人物,一样一样品评。如日中天的刘家不用多想,其实已经外强中干。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与之合作的,曾经家里的三大买办。靠着与刘家合作喝刘家的血,到如今羽翼丰满,是要反客为主。
祯娘冷淡道:“然而刘家还不能翻脸,只能和三家继续合作。不然就是如今的空壳子都保持不住——话说回来,这样的人家就算是空壳子也是值钱的,或者说值大钱。不然三家何至于要这样慢的手脚,不就是为了连空壳子都压榨干净!”
再至于四川,至于安徽,至于两湖,至于两淮,至于山东,至于京城,每一个地方祯娘都能如数家珍。这里面有太多人物了,祯娘没见过几个,然而生意场上交锋不晓得多少,每一个都可以说是打过交道的。
就算直接的交道没有,间接的交道还是有的——谁都不知道,她和自己身边的掌柜伙计师爷等人,到处搜集讯息,再结合自身打交道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分析,这些人的事她哪里不清楚!这时候她来说这些,即使不到十成十,那也有九成九。
这时候伍太太和郭太太越发两眼放光,她们是第一回清楚地知道该如何面对外面一点不了解的局面。有用,真是有用。说到后面,到了官场上的事情,就连玉淳也听住了。
大概是为了不背上妄议长官的帽子,祯娘用的是春秋笔法,说的隐晦又辛辣。但是在场的都是读过书的,听话听音都是懂的,只是心照不宣而已。而这些对经商人家有用,对玉淳这样家里做官的其实更有用。
听过后她亲自与祯娘奉茶,并道:“小时候就觉得你是个做大事的了,然而如今才知道你现在的位置也不是等闲得来的。对这些天下事了如指掌洞若观火,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若是天底下有你这样得用的师爷,我家夫君早就求贤若渴了。”
第150章
祯娘做师爷什么的当然是玩笑话, 有这样的本事,只要稍有时运也就发迹了。伍太太当即就笑道:“若周奶奶是个男子才好呢!天下之大她什么做不得?若想经商, 就不必困于闺门, 大江南北甚至海外都跑的。若想做官, 真正好才学, 再配上这样精干,首辅天官也是应当!”
祯娘知道这是与自己说好话,只是很有几分真心, 所以也不言语。只是转而摆弄手上盆景,赏玩再三, 最终还是拿开手去道:“我如今做这些情趣也少了,我记得当年我极爱这些, 微观处是做盆景,大处就是造园林。当时我家花园和我的小院子,都是我画的图——也就是我家了, 不然谁家让个小娘子这样那般。”
等到四人散了, 伍太太与郭太太私底下商议道:“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听君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 别的人谁肯和外人说这些, 就是说哪里能够说的如此透彻。我是说,我们不能受了人家的好儿,却没有一点表示罢!若是这样, 以后还能有来往?”
郭太太也不是一个木讷的,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眼前这就是一个机会了, 想法子谢谢人家也是一种搭上线的法子,总之来来去去也就熟悉了——就是说,谢谢人家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为了以后。
祯娘给他们点明了道路,然而有一条道路她没说,伍太太和郭太太却是看出来了的,那就是祯娘本身就是一条极好的路子。她在泉州说一不二,在山西影响深厚,在浙江亦是拥有一席之地。并且方言大江南北,竟是到处都能说得上话,搭的上路子!
退一步说,以后不走祯娘的路子,无论是靠自己闯荡也好,找别人搭桥也好,交好一个祯娘这样的人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只是想到要有‘表示’,两人也是头疼,祯娘的身家摆在那里,人家缺什么需要你来表示?
郭太太就立刻苦笑道:“我们都是家大业大的,平常让我们心动的都不多了,到周奶奶那里又该是什么才足够!再者说,这时候再去搜罗奇珍,没得一年半载不能得。做谢礼,黄花菜也凉了。”
伍太太比郭太太灵活多了,皱紧眉头半盏茶的功夫就松开了,眉开眼笑道:“有了!就我来说,送礼这件事在于贴心妥帖,恰到好处最好。就你说的,到了这样的身家看什么奇珍能动心?搞不好得了就要抛到脑后,还是衣食住行这些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