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件事更是到兴业钱庄办纸钞之后更加夸张,到处递过来有意结亲的意思不断提醒祯娘,洪钥的婚事迫在眉睫。就算按照周世泽和祯娘的打算,多留几年,到了十七八再放她出门。那么订亲呢,至少订亲要先完成。不然且不说好的都被挑走了,就是这许多打主意的不死心,也能烦死人。
这等情形下,祯娘自然让洪钥早早来吕宋这边。一则是教导她更多一些顾周氏不能教导的东西,为日后做准备。另外也是为了更好知道关于婚事,洪钥自己的意思。正如当年顾周氏比起合适更加看重祯娘的意思一样,祯娘也觉得将来过日子的是洪钥自己,当然要符合她的心意才好。
洪钥自己倒是个不管的,应该是她开窍迟,似乎对这事并无兴趣。只是无所谓对祯娘道:“一切但凭娘亲与爹爹做主就是了——实在来说嫁给谁又有什么分别?总之都会捧着我的。若是娘亲和爹爹来看,自然不会害我,为我挑选的都是最好最合适的。既然是这样,我费那个神做什么?”
祯娘无法,她和周世泽成亲之前那般两情相悦的实在可遇不可求。而自家又不是那等在一个地方钉死了的人家,以至于洪钥连一个从小认识到大的青梅竹马都无,更不要说从中找一个有情谊的了。
这个时候洪钥这样说,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那些各家少年,并各家的情形与她说,问问她有没有一些偏向的。洪钥也不愧是周世泽和顾祯娘的女儿,一点不见扭捏,每日听祯娘说这些大方的很。
有些兴趣的时候也会说一说基本的偏好,譬如是喜欢哪样男子,文雅的还是大气的,稳重的还是跳脱的,能文的还是能武的。又譬如是偏好哪样人家,东南沿海大家族?京城里面的实权勋贵?或者书香气多一些的?又或者似周家一样的武将人家。
在可选范围渐渐缩小的时候,祯娘当然也不只是和洪钥说这些。祯娘还在教导洪钥之外和洪钥讲究生活,带着洪钥有时读书,有时研究美食,也有时做些胭脂水粉,讨论如何制新衣衫、新首饰。
近日洪钥就自己看书,看的十分庞杂。看到《飞燕外传》——这样的书当然只能做传奇、话本之类,当不得正史,不过有趣味就够了。况且作这本书的人颇有才华,文字读来有些意思。
看到其中‘浴五蕴七香汤,踞通香沉水坐,潦降神百蕴香,昭仪仅浴豆蔻汤,傅露华百英粉’一节,前面皇后说的自然是赵飞燕,后面昭仪说的自然是赵合德。里面提及了好些香粉、香汤,一些心驰神往起来,这才有这个问句。
这本书是从祯娘的书籍里翻检出来的,也是祯娘小时候看过的。略想了想才回忆起曾经看过的内容。祯娘一面翻阅一本琴谱,一面道:“早就有本朝名士做过考据,这本《飞燕外传》正是汉晋之间正多此种流传之故事经后来人纂集而成,最后加以伶玄一名托为撰者,应当是没有伶玄其人的。”
祯娘看书最细,颇喜考据,哪怕是这些传奇、话本之流也不放过,随口就回答了女儿的疑问。然后放下琴谱与身边一个叫琉璃的小丫头道:“你去把上月苏州‘一合香’家送来的那些粉都拿过来。”
‘一合香’只是店铺名而已,这家也是苏州传承百年以上的胭脂香粉世家了。为了和苏州同行竞争,打算把生意做大,决意在两京十三省多开几家分店了。只是银钱上不凑手要借贷,因此找到了兴业钱庄。
‘一合香’的东家也十分精明,本来这件事只要直接去兴业钱庄就好了,并不需要和祯娘说。但是他有他自己的打算——送些礼物来给祯娘,若是能借机多走动几回,拉上关系那最好。若是不能也没有什么损失,毕竟礼物大都是‘一合香’自家生产的胭脂水粉之类。就算再是精品,用了玉屑、珍珠、名贵药材做原料,实际价值也不见得多高。
一会儿有三四个小丫头捧着填漆托盘过来,这‘一合香’送来的香粉之类都是论打的,祯娘又不说是哪一种。所有送来分量自然不少,只有琉璃一个如何能带的来。因此竟是每个人托盘上都磊了好几盒。
祯娘略看了看就向洪钥招了招手,道:“你不是问五蕴七香汤、通香沉水坐、降神百蕴香是不是真有其物,这些东西是没有的,最多就是照着一些已有的香方,望文生义,自己试着配一配——就算最后也得不到什么好东西,也消磨了时间。豆蔻汤没甚说的,你想试一试,今晚沐浴安排用这个就是了。露华百英粉?当然熟悉了,这个不就是。”
祯娘是指着几盒粉说的这些话,洪钥立刻就看过来了。这托盘上有两样粉,一样是宫粉,一样是爽身粉。宫粉自然是皇宫里流出来的方子,主料是珍珠,因此也叫珠粉。只是不能叫成‘珍珠粉’,因为珍珠粉另有其物,并不是以珍珠为原料......
另一样叫做爽身粉的东西洪钥则是更熟,这是沐浴后洒抹在身上的东西,效验是清凉爽滑。这东西夏日里用的多,而到了吕宋,自然几乎是日日在用——只是洪钥没有想到露华百英粉就是爽身粉了。
把玩了一会儿香粉,明明不缺这些东西,洪钥却是把‘一合香’送来的香粉都要走了。也不知道要那么多有什么用,难道能用的完那许多?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祯娘也不会管女儿用几盒香粉的事情,随她去就是了。
日子就是这般不咸不淡过着,只是偶尔会在周世泽在家的时候商议洪钥的婚事。祯娘往往把一些人家子弟的讯息摊在书案上与周世泽道:“这都是挑出了我看不好的,以及洪钥也不喜的,剩下来还有这样多。你有没有什么主意?”
周世泽这些年再忙碌也是不会忽略祯娘和几个儿女的,何况洪钥是他的长女,小时候就是在他怀里在他膝头抱着长大的,真是如何疼爱都不为过。这时候的婚事,他自然格外上心。
一点也没有一般父亲潦草了事,而是把那些写着各家子弟情形的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最后却道:“就是这些了?不成,不成的。这些人家里,有的是家族繁盛过了,让洪钥做这样人家的宗妇可有罪受。有的是家里表面上看起来好,其实内里有苦处...”
周世泽不停地数落,几乎每一家都能说出这样那样的毛病。好不容易一家看不出什么问题了,他又缓缓道:“这个也不成,我们离这些人家远隔山山水水的,哪里晓得这些讯息有没有错误。他个人品性里说的模模糊糊一笔带过,我放心不下。”
这既是理由,又让人觉得有些‘歪’,祯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这样挑剔下去,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了。然而一想到这事洪钥的人生大事,又被周世泽说服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有那个可能怎么办?
说了一回到底没什么结果,叹了一声祯娘只得先放下。正收拾着那些信纸,好好存放起来,就看到周世泽忽然在书房里一张传教士最新画的世界地图上比划,回头与祯娘道:“我记得半月之前有个西夷人请你去欧罗巴那边看一看?”
祯娘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手上依旧不停,语气平和道:“的确有这样一件事,那人是我在欧罗巴一个合作伙伴家族里的重要人物。不过我自觉去欧罗巴那边还是不必了,这边的事情一大堆,哪里放得下!何况那边的事原本没有我也办的好好的,并没有一定要去的必要。”
祯娘的话是这样说,周世泽却并没有相信。这不是祯娘露出了什么破绽,只是周世泽实在太了解她了。不然他刚才也不会突然又那个问句了——华夫邀请祯娘去欧罗巴之后,祯娘并没有因此表现出什么来,一切如常,然而一切都瞒不过多年夫妻的周世泽。
既然周世泽能在祯娘日常里看出她其实很在乎去欧罗巴这件事,那么现在的一点不动声色自然也不难识破。他已经内心有了答案:祯娘是想去欧罗巴的,说的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周世泽听的,还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为了说服自己。
周世泽向来是一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当即挑眉就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想去的。既然是这样,也不必说那些有的没的,只管去就是了!至于那些顾虑根本不算什么,难道你还想不到解决的办法?你只是没去想而已。”
不得不说周世泽确实是世上最了解顾祯娘的人之一,祯娘所有想到的不能去的理由,都没有‘决定性’的作用——那些当然也是理由,但是都还不够,只要想的话,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而这些理由不管再多,只要遇到祯娘内心真正的想法,她是想去的,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祯娘也只能相当无力地反驳周世泽道:“你说的倒是简单,当是从苏州到杭州么!这可是去到欧罗巴。况且我有多少事要忙,你不知道?算了,你们就足够我心烦的了。”
祯娘依旧用了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若不是周世泽认准了,怕是就要被她的虚张声势骗过去。不过他也知道这种事情不能逼迫,难道他还能硬要祯娘承认她就是很想去欧罗巴。因此只得先道:“这件事你自己想,你想怎么样我都觉得很好。”
祯娘笑着点点头,当时看着似乎没有什么事。然而第二天和洪钥看银楼送来的一批首饰的时候屡屡走神,甚至洪钥都担忧问道:“娘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请大夫来看一看?”
祯娘回过神来,立刻摇头,掩饰一样道:“这些东西有没有喜欢的?我见今年新找来的几个师傅手艺好,做出的东西倒有些样子了。这一次几支桃花簪格外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
洪钥并没有追问,只是眨了眨眼睛道:“桃花簪确实还不错,做工精致,比一些娘和外祖母压箱底的老首饰也不差。至于样子也新,有些苏州那边的品格。还有那两个花开并蒂戒指也不错,其余的也就平平了。”
笑着指了指另外一个托盘道:“那些平平的倒是还好,至少看的过去,只是那样的我的首饰盒里多的不得了,并不用再收一些进去,收了也是不会用的。但是这些是什么?是娘要来赏人的么?”
她指的另一个托盘上的首饰和之前两个人看的那些差别十分大,工艺就不说了,既然是自家银楼出来的,自然不会差。只是样式十分老气,洪钥拿起一个韭菜叶式的金镯,咋舌道:“这一个只怕有三四两重,就算只带一对也很压手了,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味?”
洪钥的喜好是在真正的富贵之家养出来的,这些首饰最看重的是工艺和宝石之类,至于重量就十分轻视了。甚至对于一味加重的金银首饰不解,在她看来除了过于沉重,坠的慌之外,难道会很好看吗?不要说祯娘和她了,就是家里的丫鬟婆子,也没有那样穿戴的。
这其实就是富贵人家‘厌金玉’的风气,人家珍之宝之的金玉在他们眼里是不适合用太多的,不然就是堆砌过了,倒像是暴发户的做派。村气很了,只有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地主老财才这样。不只是家里的主人这样想,而是上上下下,仆人也有一样的想法。
祯娘,祯娘她其实也是在这种风气里长大的,当然不会觉得女儿的话有什么问题。只是教导她道:“这些都是银楼里首饰的式样,一起来看的。不要看式样老,就是这样的样式才是卖的最多的,这些生意上的事情有时候和你自己的喜好没什么关系,要看客人的喜好才是。”
“哦哦。”洪钥胡乱应了几声,倒是对那些首饰有了兴趣拿在手上把玩,还从中找到了一个拧三股麻花的金镯,竟有六两重。与自己的贴身丫头画眉道:“这都有金钏重了,只是人家是臂钏,戴上一个也就够了。镯子的话一只手至少两只,一斤有余了,还能抬得起来?”
画眉是个性子活泼的,当即就笑了起来道:“大小姐没见过外面的首饰呢!除了夫人和老夫人挑拣最精最好的与大小姐添妆,也就是一些外头人孝敬了。只是那些外头人为了讨好也算十分费心,纵使时常被大小姐说工艺不够,宝石也没得上品,忒粗糙了,其实也很不坏了。哪里晓得外面的首饰是如何讲究的!金银之类,当然是越重越贵,于是这些首饰求大求重也是常理。”
洪钥的头脑里,所谓首饰,第一当然是要看做工精细与否,雕凿镂刻成各种楼阁花草,都是美轮美奂栩栩如生才好。这样才不是以重量论价值,那些手艺只怕比的过金银的论价了。第二就是少有素金素银的收拾,除非是工艺实在太过出色,不然的话,嵌宝石、镶美玉、托珍珠,都是要装点起来才好。
不过她并不是傻的,问不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来。她读的书多,自然明白不过是个人情趣不同而已。所以明白过来之后就丢开来,不再多想。反而兴致勃勃另看了几样首饰,与画眉道:“也有有些意思的,我叫银楼与你们几个每人打两对,叮叮当当腕上镯子响也好听。”
祯娘看她实在对这些不大中意,便吩咐送首饰来的一个银楼妇人道:“这一回手艺倒还算长进了,然而样式还是不够好,只几样还过得去。你去与你们徐掌柜说去,若是依旧做不出苏州杭州那边的风流,那也就罢了。到时候大小姐的嫁妆采买,让买办走一趟江南就是。”
祯娘说这番话是真心实意的,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本来就没有对名下为了囤积金银而开设的银楼有太多期待,只要经营上不亏钱也就罢了。至于做的有多好,她可没想过,也就谈不上因此有什么责备了。
只是那银楼来的妇人哪里能这样想,当即道:“东家这样说实在是打了我们这些人的脸了——家里开着大银楼,若是大小姐出嫁之前却是去了别的银楼订嫁妆,我们在同行面前哪里还抬得起头来。”
“东家再多给我们一些时间,我们掌柜的最近想着去苏州那边找些会设计的,只专门画首饰图纸就好。到时候再来看看,说不得有些长进,看得过去。”
洪钥的婚事都还没有定下来,准备嫁妆的事情自然没有那么急,因此祯娘也没有多说什么,也就应下了。晚间周世泽回家还与他说道:“他们的心思也多,不过这一条倒是让我又找到一件事来做,洪钥的嫁妆除了平日积累的,其他的也可以开始准备了。”
周世泽正在换上更加舒适凉爽的家里衣裳,听到这个话就道:“你不用突然说这个,洪钥的嫁妆有平日一直积攒,剩下的都是要到临出门再买的脂粉头油这些。你忘记你还和我说过的?这时候说这个只怕还是为了给自己找事做——为了去欧罗巴的事儿?我猜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