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理此案的法官想将她提起的诉讼拆分。
程白如果是个利欲熏心的律师,便可以以法官这边的意见作为理由,去跟自己的当事人说,然后按单个案件来算律师费。
可她不是。
这一次的案件牵涉到她已经去世的父亲,牵涉到曾经与父亲有关的公司,甚至牵涉到背后的罪魁祸首钱晋,牵涉到她曾经输过的对手方不让。
程白不接受分拆。
法官对此大为火光,变得很难沟通。
国内律师执业的现状自然不是律政剧里那么光鲜亮丽,大部分的律师在法官面前都得要装孙子,而一些法官对律师更是颐指气使。
她这一回就遇到不怎么样的法官。
整整一周多,扣着法院的电话打个不停,好说歹说才对着《民事诉讼法》上与“代表人诉讼”有关的法条把这件事掰扯清楚,法官说不过她,这才答应“合一立案,合并审理”。
接下来便是证据收集。
早在记者到达兴元村的时候,医院的污水处理就恢复了正常,且拒绝配合取证工作。
最后还是法官出面才摆平取证的事。
程白这边也收集了部分当事人的病历资料,都有经过医生签字。除了痢疾这种不大严重的常见外,程白重视的是几位染上了肝炎的当事人,其中就有姚远。
并且她查证到诚康医院有收治过数十名甲型肝炎患者。
这一点也在同济大学介入的相关专家对污染水样的检验中得到了证实。
万事俱备,只等开庭。
但程白万万没想到,在开庭的前一天,褚贤文看见了她证据文件夹里的病历资料,指着姚远那份的签字和日期说:“这个医生我认识,去年10月8号来过我们医院,因为是国庆节后第一例倒霉蛋,还是认识的人,所以记得很清楚。他是跟人打球的时候撞到了左手手腕,腕骨骨折,打了石膏,养了一阵才长回去。10月10号,他怎么能签字?”
9)电车难题的阴影
程白曾相信过苏逸定,如今又相信了姚远。
在那一瞬间,她第一个想起来的词是——
荒谬。
好端端的,一份普通的病历罢了,姚远为什么要作假?
这只能证明他有想要掩盖的东西。
程白接下来就想起了他曾在诚康医院工作,想起了他母亲因为感染痢疾去世,想起他写在去年日历上的手机号码,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她时的反应,也想起他在村民面前下跪时说的那一句话……
程白把那份病例摔在了姚远的面前,质问他:“告诉我,为什么要伪造病历签字?”
姚远看着她不说话。
程白便道:“你的肝炎并不是因为医院污水污染土壤和灌溉水源导致的,对吗?”
姚远还是不说话。
程白只觉得这一时的愤怒几乎要焚毁她的理智:“肝炎本来就是有传染性的病,如果你的肝炎确诊时间在病历时间之前,那其他村民感染肝炎完全存在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你传染的!”
如果她是方不让,如果他察觉了证据中的这一点漏洞,就会抓住这个点强力击破,直打到她溃不成军!
程白的目光无比冰冷:“而且我不敢想,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又或者说,为了给你的母亲找回这个‘公道’,你到底还做了多少事。”
有一种猜测是极为可怕的。
程白没有说出口。
但姚远替她说了:“程律其实是怀疑,为了达成这个诉讼,我其实做了更多。比如我曾在医院工作,能接触到医院很多病原性微生物的医疗污水和废弃物;比如我还在村里长大,熟悉村里很多村民,能够在不知不觉间让他们染上疾病。是吗?”
这一次轮到程白看着他不说话。
姚远却骤地扯开唇角一笑:“那程律呢,程律为了给你父亲讨回所谓的‘公道’,又做了多少事?”
程白差点一巴掌给他扇过去。
姚远却显得异常平静:“程律您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村落,为什么一定要代理这次的官司,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诚康医院的和解,又为什么一定要促成这一次的诉讼?您跟我,有什么区别呢?”
不否认,那一瞬间,程白竟然有一种被人戳穿了的感觉。
这令她感觉到了一种羞耻与恼怒。
因为这种指控本身就是对她职业素养与道德的侮辱,可她偏偏第一次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
局面已成僵局。
离开之前,她最后问了姚远一句:“告诉我,你没做,对吗?”
姚远望着她的背影说:“我没做。”
程白回到了自己家,进到屋里,却将那一扇门关了起来。
边斜察觉出不对,敲门哄她出来。
她在里面不应声。
天色渐渐暗下来,诉讼明天就要开始。
边斜在门外站了很久,在夜幕完全降临下来笼罩了整座老房子的时候,他听见那扇门后面传来了压抑着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