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没掌灯,此时深夜,漆黑一片。
云浅月在门口站了片刻,才隐约看清软榻上熟悉的人影。她并没有立即走过去,而是走到桌前,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拿起桌子上的火折子,点上了灯。
掌上灯后,书房瞬间明亮。
云浅月回身,就见容景半支着身子靠在软榻上,和衣而卧。月牙白锦袍胸前一片血迹,袍角处有细微的褶皱,眉目低垂,似是睡着了,整个人静得如书房的一幅画。
她心下一疼,容景是何等洁净的人?他从来不会让自己沾染半丝污垢,哪怕衣袍上沾染了污垢,他也会立即换下。从来都是玉质净洁,不染纤尘,何曾见过他这副样子?
她伸手捂住心口,只觉心口痛得厉害,一时间怔怔地看着他。
她从来自认做事情不后悔,只要遵从本心而为,就不准许自己后悔,可是这一刻,看到他这副样子,她不知道自己心口的疼是不是悔。
昨日响午,到今日深夜,他就是这样在书房待着的?
她唇瓣抿紧,恨自己喝了药之后竟然被药效拿住睡了过去,竟然给了他时间让他消气,竟然将他自己扔在这里,竟然没早一些时候过来。
不知不觉,眼泪簌簌而落。
心中疼痛难忍,眼中酸涩难忍,眼泪迷蒙的眼角,噼里啪啦落地,砸在地面上。
书房中的地面是玉石专铺就,眼泪落在上面,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云浅月迈步不前,只觉得从来未曾这么难受,一时间所有的情绪涌来,她眼泪无论如何也收不住,而且不想收住。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过了片刻,软榻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容景低哑的声音响起,“云浅月,谁准你在这里哭的?”
云浅月听见他说话,想极力看清,眼前却被泪水蒙住,如何也看不清他。
“过来!”容景对她伸出手。
云浅月想迈步,但是脚下却有千钧,似乎无论她怎么用力,也抬不动脚。
“别告诉我你连路也不会走了。”容景支着额头看着她。
云浅月伸手去抹眼泪,这一刻,她早已经忘了自己受伤,不由自主地将受伤的那只手臂抬起。
“别动!”容景低喝了一句。
云浅月手臂一顿,泪眼蒙蒙地看着他。
容景支着的身子坐起,下了软榻,抬步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看了片刻,抬起手,将她眼角的泪抹掉,又拿掉她抬起的那只胳膊,之后,对她道:“都言美人泪梨花带雨,我见堪怜。可是到你这里,看着真丑。”
云浅月眼角酸涩地看着容景近在咫尺的脸。
容景对她嫌恶地皱眉,“不好好在房中歇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云浅月的泪再度滚落。
容景看着她眼泪说来就来,无奈地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别哭了!我又没怎么样你。”
云浅月再也忍不住,伸手去抱他的腰。
容景快一步拦住她那只受伤的手臂,恼怒地道:“云浅月,你将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我不是不让你动吗?”
云浅月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搂住他的腰身,无声的泪水此时哭出声,一边哭一边道:“容景,你混蛋……”
容景怔了一下。
“你觉得我做错了的话,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可以和我分房,可以怎样对我都行,凭什么你自己折腾自己?”云浅月一边哭,一边伸手捶他手臂,当然,落手极轻。
泪水打湿了锦袍,如今已经初春,春裳比冬日里穿得薄了一些,很快透过衣服,肌肤感觉一片湿意。容景的心蓦然一疼。
“我就没有做错,难道真让他一辈子成为我的魔障?我才不要,救了他就救了他,我受伤了就受伤了。你折腾自己做什么?不满的话,恼怒的话,生气的话,你冲我来啊,你冲我发脾气不会吗?凭什么你折磨自己?”云浅月说着便恼起来,心中升起一股执拗劲,手下的力道用力了些。
容景从来没见她这么在自己面前哭得稀里哗啦,一副小女儿的样子,他顿时心疼不已,一时间手足无措,声音也不禁放柔了,有些慌,“你别哭了,是我不对……”
“就是你不对!”云浅月眼泪全数不顾忌地往他身上蹭,反正这件锦袍也毁了,她也不管不顾了,不顾及将它毁个彻底。
“是,是我不对。别哭了!”容景伸手轻轻拍着她。
“你为什么不说是我不对?”云浅月见他软口,让着她,心下更疼。
“你没有不对,是我不对。”容景摇头,低声道:“我不该太自信,不该认为你在我面前,有我护着你,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以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你受伤。”
“当时你距离我远,如何能怪你?”云浅月吸着鼻子道。
“怪我的,我防范夜轻染,但还是低估了夜轻染。”容景脸色微暗。
云浅月不再说话,她何尝不是低估了夜轻染,哪里料到夜轻染会问她死活由她决定。
“别哭了!哭伤了身子,我得用多少时间多少好药才能给你补回来。”容景伸手推她。
云浅月固执地在他怀里不出来,哭得太狠了,一时间受不住,哽咽地嘟囔,“我就哭。是你惹我哭的,这么疼的伤口我都没哭,如今怪你。”
“好,怪我!我向你赔礼了,别哭了。”容景无奈叹息。
云浅月用了好一阵才止住了哭,埋在容景怀里依然不出来。
容景见她终于不哭了,心下松了一口气,感慨道:“云浅月,以后你若是想要谁死,不用刀剑,你就对着他哭,他一准就会忍不住自杀。”
云浅月伸手捶了他一下,一把推开他,恼道:“看来你好得很,还有心思和我开玩笑。”
容景轻笑,配合她后退了一步,“只要你不哭,我就好得很。”
云浅月红着眼睛瞪着他,“我没哭的时候,你将我扔在房里,你自己在这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折磨自己,哪里好了?”
容景伸手揉揉额头,低声道:“每次弦歌和隐卫犯了错误,我都将他们关进了思过堂几日。如今我在书房里,不过短短时间而已,哪里叫做折磨?”
“是吗?为什么我看着你像是在折磨自己?”云浅月看着他,“你又没犯错误。”
容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上,皱了皱眉,摇摇头,失笑道:“我这算什么折磨,不算的。”话落,他又道:“我明知叶倩的部署,却低估了夜轻染,就是犯了错。让你受伤,就是该罚的。”
云浅月难受地看着他,“这怎么能关你的事情?是我……”
容景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你没有做错,我是怪自己而已,我低估他,才让你受伤。我不希望你因我,却觉得自己做错了,你没有做错,那样的情形下,我宁可你救他,也不想你因此一生忘不掉他。我不希望我的女人嫁给我之后,便因为顾忌我,而变得不是你自己了。我说过,我会给你撑起一片天空,你想如何,便如何,肆意而活。”
云浅月眨眨有些酸的眼睛,拿开容景的手,低声道:“容景,你干嘛这么好?”
容景看着她,温柔地道:“别再哭,我受不住的。”
“你这么好,对比的我如此差……”云浅月看着他。
容景再度捂住她的嘴,板起脸道:“不准这么说自己,你很好。”
云浅月又拿掉叶倩的手,“叶倩说我……”
“那个女人,你听她胡说做什么?”容景不满地看着她,“你以前不是从来不在意别人看法?怎么如今到是听了她的话?”话落,他抱住云浅月,柔声道:“云浅月,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在我眼里,你的什么都是好的,你不准说自己不好,谁也不能说你不好。我的女人,我自小就选中的女人,我费尽心思谋了十年才娶进门的女人,如何会不好?”
云浅月听着他的话,破涕而笑,“有你这样夸我的吗?我本来就毛病一大堆。”
“你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灵有性。天下女子,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云浅月,你如何会不好了?”容景摸着她的头发,感觉怀中的娇软,低声温柔地道:“是我不够好,多少人与我抢夺你,我需要多好才能护住你不被别人抢去?”
“你已经很好了。”云浅月感觉他浓浓的感情,心又疼起来。
容景笑看着她,“我在给你开的药方里放了一味催眠的药物,本来计算剂量应该让你睡一夜,定是青裳减少了催眠的药效才让你半夜醒了。”
云浅月推开他,“我说怎么那么困呢,喝了药眼皮就支撑不住睡着了。”
“她惹了你哭,让她去思过堂。”容景道。
云浅月瞪了他一眼,“不准!这哪里怪她,你凭什么让我睡觉而在这里折腾自己?”话落,她又道:“她不减少剂量,叶倩和云暮寒、西延玥来告辞,我也会醒的。”
容景闻言面色沉郁,“那几个人……这回才是真的让他们看了好戏了……”
云浅月伸手拉住他的手,“走吧!回去换衣服沐浴,看看你的样子,再在这里待下去,荣王府的人都该不认识你了。”
容景伸手揉揉额头,皱眉道:“从来没如此糟糕过……”
“原来你知道自己糟糕啊!”云浅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拿定主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黑脸也好,白脸也好,她都要第一时间就抱住他,腻在他身边,不让他折腾自己。
人总要学着成长,她不会爱人,要慢慢学着会。总有一日,她可以做到是一个好妻子。
书房门打开,二人牵手出来。弦歌面色激动,连腰间的剑都发出欢喜的鸣吟声。
云浅月看了弦歌一眼,那欢喜的神色如此显而易见,让她深刻地觉得,容景不是折磨自己,是在折磨她和他身边的人。更是打定主意,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在这样折磨。
容景看了弦歌一眼,没说话。
云浅月对弦歌道:“你守了他半日又半夜,赶紧吃些东西,下去休息吧!”
“是,世子妃!”弦歌答得爽脆。只要世子好了,让他做什么都行。
二人回到房间,风烬已经不再了。云浅月问向青裳,“风烬呢?”
青裳也高兴了,笑着道:“风家主走了!”
“回风家了?他走时说了什么?”云浅月问。
青裳看了容景一眼,低下头道:“奴婢也不知道风家主是否回风家了。风家主离开时只说了一句,嫁出去的女人果然是白眼狼。”
云浅月好笑,风烬这是知道她拿容景没办法的,伸手推他,“赶紧去沐浴换衣。”
容景点点头,走进了温泉池。
云浅月吩咐青裳去给容景准备饭菜,青裳立即跑了下去。
虽然是深夜,荣王府各处亮起了灯,早先静寂如无一人,连风吹树叶都没声响,不消这么片刻,便各处都有了动静。青裳、凌莲、伊雪的谈笑声,弦歌、青泉、药老的说话声,前方容昔、容铃烟和荣王府的下人们也传来动静。
荣王府一改半日一夜笼罩的阴云,虽然黑夜,却是气氛雨过天晴,阳光晴好。
云浅月站在窗前,笑着看向窗外,容景就是荣王府的灵魂,也是她的灵魂。
半个时辰后,青裳端着饭菜摆上了桌,容景也从暗室中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