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瑶随着顾老太太一起走上前, 顾钧书一张脸已经白了, 顾云瑶注意了一下,他的手里正捏着蔺绍安送的翡翠身笔杆的毛笔。
周围栖着树,还有几座高矮不一的庭楼,池中心有块独钓台,也安置了一处凉亭, 以往这里也是好风景的, 她还记得前世她和祖母一起坐在凉亭里面, 夏天的风拂在身上,薛妈妈端来了一份用井水镇过的西瓜, 上面还撒了糖霜。
但是这里在顾府, 还是个类似于洗砚池的存在。
顾府在京中立足了多年,是书香门第之家,她的祖父顾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就极其喜欢读书, 独钓台处的凉亭成了他常年舞文弄墨的栖息之所。兴起了还能忘记用膳,在池水里洗刷砚台还有毛笔的事屡见不鲜。
近日族学的先生已经先回老家去过年了,顾钧书闲来无事干,也想效仿一下顾老太爷年轻时候的勤勉, 跑来此处练个字。
谁想到, 就练出了事。
大太太肖氏也听闻消息, 随房里的丫头婆子赶至。冰冷的池水里,府内已有下人第一时间下去打捞。安喜堂离洗砚池最近,所以顾云瑶和顾老太太是第一时间赶至。
明儿就是除夕了,整个顾府上下都在忙着扫洒装点,还好周围有身材壮实的家仆在,在她们赶来的一刻前,人已经捞上来,文哥儿青白着一张脸,看样子快不行了。
方嬷嬷不断地呼着“文哥儿”,惠姨娘走到孩子的身边,跪下来,抱住他,已经泣不成声。平时再能忍的性子,遇到孩子落水的情况,也是急了。
顾老太太看到这里,已经明白怎么一回事,心凉了半截。虽然她不喜欢惠姨娘,但是顾钧文也是她的孙儿,还是二房的庶长子,如果往后顾德珉不再有所出,顾钧文也就是二房唯一的男孩!
肖氏走过来,惠姨娘一看是她,嘴角缓缓浮出一丝冷笑:“大太太,这就是您教养出的好儿子?”
肖氏听到后就深吸了一口气,转脸看向顾钧书,想他给出一个交代。
顾钧书只是有点犯傻,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一切,舌头有点打结:“母亲,我什么都没有做,是弟弟他突然过来抢我的毛笔……”
“闭嘴,你这个孽子!”肖氏扬掌打了他一个耳掴子。
那响声把其他丫头婆子都镇住了。
顾钧祁在旁边看到,上前一步走,劝慰他母亲道:“我可以替哥哥作证,恰是三弟突然闯过来,要抢大哥的毛笔,多日前这是二妹妹的表哥,侯府世子所赠之物,我们兄弟二人十分喜欢,也很宝贝,三弟弟也得到过世子相赠的长命玉锁,按说不应该再有贪心了。”
顾云瑶听他说到了重点,原来是文哥儿突然出现,闹着要顾钧书手里的毛笔,顾钧书不想给,自己也很宝贝这玩意儿,两个人争抢的时候,文哥儿不小心落水了。
想是如今的惠姨娘,一口咬定是顾钧书把文哥儿推下水的吧。
惠姨娘听了以后,更是冷笑:“二公子说这话,是在针对一个才五岁的孩子吗?”
文哥儿是惠姨娘所出的孩子,比顾云瑶小两岁,是府上最小的孩子。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平时很得顾德珉的器重。当成宝贝捧在手心里,生怕他磕着碰着哪了。
顾钧祁知道,现在和惠姨娘说什么话,她都听不进去,肖氏也只能依据眼见为实的情况来判断,确实是自己的长子不对。
她对顾钧书呵斥道:“既然文哥儿是你的弟弟,你身为嫡长孙,他若是喜欢,将毛笔让给他又怎么了?!”
顾钧书没想到自己的娘不站在自己这边,说出了这番话,心里一时难受,倔强劲又上来了。
他红了眼眶说:“上次在祠堂里,我对各位老祖宗发誓过,我是顾府的嫡长孙,就应该肩负起身为嫡长孙的责任,可母亲事事都要以我是嫡长孙来相逼,我来独钓台,也不过是想趁新年之际,尽量练出一手好字,写给母亲看看,也让母亲父亲还有先生他多多夸奖我。我做得好时,母亲从来不会以我是嫡长孙而骄傲。我做的不好时,母亲次次就拿嫡长孙来压我一头。”
肖氏一愣,还是头一次,顾钧书敢这么和她叫板。
除夕前一天,本该要热热闹闹的过年,他居然在府里犯了这么大的事!
有丫头已经拿来厚实的被褥,赶紧给落水的顾钧文盖起来。在此之前,捞他上来的家仆已尽量将呛住他的水压出来。文哥儿这才吐出好大一口水,悠悠回了神。
看情况,暂时已性命无忧。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文哥儿睁开双眼,茫然地看向周围,惠姨娘望着他那么无辜的样子,眼泪如同决堤,脸上布满了泪痕。
她抱起文哥儿,出声在他耳侧耐心哄他。
顾云芝是最晚赶到的。她和惠姨娘不在一处,听到弟弟出事了,也是吓了一跳。等到赶到的时候,一群人已经转移了地方,先来到顾老太太的安喜堂。
顾老太太已经派赵妈妈去请郎中,还在来的路上,屋里点了炭盆,文哥儿已经在方嬷嬷的照料下,擦净了身体,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惠姨娘坐在床边,握住他冰凉的小手,以防他有什么闪失,被褥里被塞了汤婆婆,顾钧文的一双小手才渐渐转热。
顾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婆子也忙成一团,顾钧文虽然是二爷的庶子,二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顾钧文受重视的程度,不比大房大公子的地位差。再者大房有两个公子,顾钧祁比身为嫡长孙的哥哥顾钧书要厉害,许多人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论喜爱程度,连大房那里的丫头婆子们也都更倾向为人从小就十分稳重杰出的顾钧祁。
肖氏平时看不起二房的这个姨娘,她看似温柔贤惠,与人讲话时都捡别人爱听的说,二爷那么风流的人物,都能栽在她手里,可想而知她的手段如何。便是因此,向来清高的肖氏才更看不起。惠姨娘原来的出生,府内上下几乎都知道,她是曾经官拜一品的内阁首辅林大人林泰的嫡出女儿,能做到首辅位置的人,一般都有两把刷子,林泰也是如此。
肖氏的父亲曾经与她说过,林泰其人虽有才华,能够对老旧的制度提出变革,加以完善,对朝廷与人民是有帮助。但他爬上首辅的位置,卧薪尝胆了二十余年,靠的也是非凡的毅力与意志,朝廷里就是个能吃人的地方,林泰成为了内阁首辅以后,还兼任了吏部尚书的官职,一度利用自己的权力,成立了“浙派”——林泰原先出自浙江的富庶之地。最终带领一干浙派,在朝廷里为非作歹,大肆收受贿赂。
肖氏的父亲也上书弹劾过林泰。
林泰后来被削官为民,皇帝对他进行了抄家,不抄不知道,最后清点了他家的真金白银,几百万两。
还有欺压霸占平民得来的田产,近万亩。
以上的事情顾云瑶也知道,江山易改,一个人的本性难移,惠姨娘看着是温婉可人,没准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
她虽只是一个姨娘,发起火来竟也很气派,一直求顾老太太给个说法。
顾老太太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看向她的这个大孙儿,也有些无奈。那一晚在祠堂外她离得最近,听到过顾云瑶与顾钧书的对话,这孩子最怕的就是肩负嫡长孙的责任,庞大的压力快把他压垮了。自从她把云瑶接到身边养以后,与大房的两个孙儿就亲近得少了些,顾老太太忽然发现自己很失职,很想把顾钧书拉来怀里抱一抱,告诉他,有祖母担着。
但是床上文哥儿惨白了一张小脸,也确实是因与顾钧书产生纠纷才起。当顾云芝前来,看到平时活泼爱哭闹的弟弟,忽然没了气息似的躺在床上不动弹,她也红了一双眼,哭了半天。顾老太太便更不能偏心,沉思的片刻已想定了,要叫家法伺候。
肖氏听到后,有点发懵,看顾老太太的表情,她是格外认真的,整张脸写满了严肃。这次的家法伺候绝非像上次罚二爷和文哥儿那样轻巧,肖氏突然意识到,顾老太太说这话时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里一堵,可又不能说什么。先前在墨池边,已经狠狠罚过顾钧书,她抽了他一耳掴子。如果一个耳掴子不够的话,她可以再抽几个!只要不是什么棍棒伺候,都好。
两个下人已经带了棍子过来,顾钧书一看是两个彪形壮汉要架住他走,眼眶都急红了,口里一直说:“娘,我真的没有推三弟弟,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过来抢,然后摔下去了,我也想过救,可我不敢,我不会游泳。娘,你为什么不信我?祖母,你为什么也不信我?等三弟弟醒了,叫他起来对质啊……我真的没有做,不要罚我。”
顾老太太把手背过去,指甲狠狠掐住手心的肉。
肖氏也不敢看了,正堂将是他受罚的地方。
顾钧祁也没有任何办法,他先前帮大哥说了两句,惠姨娘就以一句“是不是想针对一个五岁弟弟”的话来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