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见自家这常对世事一无所知亦毫无兴趣的媳妇,竟然劝解起自己读书典试的事情来,心里又感动又想乐,紧了紧牵着的手道:“你说的明白,我也这么想的。就算进不了衙门,我学到的那些东西也还是有用的,不止自己能用,也照样能帮人。能不能做成,不在位置上头。”
灵素听了高兴了:“就是这个话了。”
两人也不用多说什么,隔日便启程回县里去了。灵素是觉着自己的主意果然好,你看方伯丰这一散心不就散出好心情来了么,这人高高兴的比什么不强?!
方伯丰却是看到灵素在自家那驴粪蛋上花了这般心思精神,可见她是真的喜欢种地这个事情。她既喜欢,自己学这个就没学错。既没学错,往后还要更加好好用心去学才好。试种出更多耐寒的作物来,把各样作物的习性喜好都摸透,叫她种田更省心省事。——自己能做的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回到县里,边上人说有个人来找他们两回了,听那说法,应该是老司长。
方伯丰想了一回,同灵素说了几句,就往老司长家去了。
等他从老司长家回来,进门却发现灵素没在,正要往后远去,就听灵素从前头喊着相公冲进来了,一下蹦到他跟前道:“我刚把些山货给大师兄送去,刚好我师父同夫子都在楼里,叫我们晚上过去一起吃饭呢。”
方伯丰听说鲁夫子和苗十八聚到一块儿去了,又是这个时候,还要自家两口子过去吃饭,心里想着他们恐怕也知道自己这头的事情了。
灵素问他老司长的事情,方伯丰道:“老司长自己去县学里打听了,说我的申请在他们那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字,不过最后送去府学前还要经过籍户司,那就说不好了。老司长就直接去找了籍户司的司长,那司长一听有这样的事情,很是生气。已经叫人下手去查了。只是还没说什么结果。不过老司长说,十有八*九就是那位菅主事……”
灵素一皱眉:“那个一路上都叫你掏钱付船钱饭钱,然后半路上想把你扔了,结果自己反而迷了路最后吓得大病一场;他家媳妇还联络了人想要诬告我同七娘,最后偷鸡不着蚀把米反丢了饭碗的那个菅主事?”
灵素寻常为人总带着几分迷糊,方伯丰见她这回却说得这般清楚,又惊又笑:“不错,就是他,难得你记得这般清楚。”
灵素顾自接着道:“然后他这回又做坏事了?”
方伯丰道:“如今籍户司那边并没有什么说法,只是老司长同我的猜想罢了。”
灵素道:“那籍户司说了什么时候能查明白么?”
方伯丰叹道:“老司长说这事儿恐怕有些难。我这回两头脱空,菅主事都是司衙里的老人了,只怕里头的人还是要顾他情面的多。那县学里的两位,就是老司长私下去问,才这么说了,若是真的要叫他们上堂作证,却不容易。老司长说他两个同他说的时候,意思都到了,只是都不肯把话说死,大概也是怕我真要告谁,要牵连他们。再一个,籍户司的司长说是要查,可这样的事情,若最后查出来就出在他们那里,就算找着那下手的人了,到底他面子上也不好看的。所以这准话,多半……多半也是没有的。”
灵素听了点点头:“也是,要不然那个人也不能在这籍户司里待这么些年了。总是这样人性在这司长看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错的缘故。”
晚间去三凤楼,果然苗十八同鲁夫子都在。行了礼坐下说话,菜还没上齐,就说到方伯丰这回的事情上了。
鲁夫子道:“你倒不找我说去,想是虑着季明言也是我的学生,怕闹出来我面上不好看?”
方伯丰一笑不语,灵素在旁边已经点上头了,这话方伯丰同她说过啊!
鲁夫子笑道:“却是太多虑了。既做了先生,广收门徒,哪有不出几个不肖的。不过你也大意了,他能把你的东西摸到这么透,不晓得怎么旁敲侧击打听呢。说不定还拿过你的文书。这就算是师兄弟间交流切磋,也没有直拿人家文稿的,你确是少了几分防人之心。”
苗十八在边上帮腔:“就是,太老实!这样的人你给他什么面子!见一回就该啐他一回!”
鲁夫子摆手:“你少添乱。”
又对方伯丰道:“不过这事儿还没完,你也不用太着急。如今这事儿要论起来,那季明言抄你,错在他。可这错还不止一个,还有那个错判了的学差。捉了苦主放了贼人不说,最后想要再去捉贼人,却不料贼人换了装束眼看着要成同僚了!哈哈哈……”说着话就大笑起来。
苗十八道:“那个学差也真是够背的,恐怕得了消息自己有一口老血可吐。”
鲁夫子捻须笑道:“这人呐,最起码八成,都是见风使舵的。为什么说人不能与势争?其实争的不是势,而是中间那些见风使舵的人。若换一个,事情到这样地步,这生员已经点了贡生,又有父母官作保,你一个小小典试生员,受些委屈就受一些吧,他得紧着同那边结交起来要紧了。
“可是啊,这世上偏有那么一路各色的人,不认这些,认死理!你这回碰到的这个郑学差,就是这么个人。你这事儿,若是消了疑,随便去哪个县里落脚了也罢了。却偏偏又出这样的事情,两头落空。他一想去,事情都打从他身上起的,若不是他错判了耽误了你,你早顺顺利利进了德源县衙门了。
“有人做事只问目的,有人做事是问心的。这郑学差恰是个问心的主儿。这回害你如此,就算你没能耐也没理由把他怎么样,他自己心里也绝对过不去。所以你就放心吧,不消我们几个老东西出什么主意,他准定会给你找补回来的。”
方伯丰倒从来没想过这个,不过见鲁夫子说得这般笃定,心里也将信将疑起来。只是这学差能耐再大,也只在官学这一系里,难道是有法子叫自己在县学里多做一界廪生领几年廪给?那也不太可能,没有这样的先例。想了半天,不得要领,索性放下了。
又说起自己那申请被篡改的事情,一说前因后果,几人都觉着九成九就是那个菅管事干的。那个“不”字早添了没用,反正方伯丰的成绩进德源县司衙是足够的。正是要等到德源县的出缺都填好了,再加这个字就是把方伯丰旁的路子都给堵死了。可方伯丰本身的成绩还在的,不过等两年,到时候照样进司衙。是以会做这样给人添堵又不伤根本的事情的人,也不会是什么有大能耐的人物。趁机报复的可能性比较大,又是在籍户司出的事情,除了这位还能有谁?
这里苗十八就说灵素:“都叫人欺负成这样了,你就忍着?怎么不早来告诉我,叫那些狗东西吃点苦头才好!”
灵素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这也不是哪个人一个人的事儿吧?这不是你们这边的玩法么。那菅主事走村从来不往深里走,记录都是编出来的,这同农务司真实走村的比,肯定能看出不妥来吧?还有那走村也不是一个地方就他一个人走的,那么多人呢,还有轮换的,他的事情旁人能不知道?不照样好好的坐上了主事,还做了什么多年么。且他最开始为难相公,还是因为之前听了那个不给我们办丁田转籍的管事的话,才那么干的。可见这地方是从上到下都这么行事的,习以为常,所以如今才能办成这样的事情,还没人会站出来说话,因为他们都惯了如此行事的嘛。
“还有季师兄那个。知县老爷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知道事情原委了。学差大人想必也知道了的。祁骁远本来就知道,旁的事兄弟们不知道?农务司和另外衙门的几个应该也都有数了。可他不是照样可以点贡生嘛?然后他办席庆贺,不是收了请帖的都去了吗?往后他考完试还能当大官……嗯……那就是你们这里这样的人就是能当上大官的,能一路畅通无阻。这个……这个就不是谁一个人两个人的事儿了吧?原是你们这里的人许可承认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人,才会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就跟一年四季酷暑严寒一样,你们就是这么个玩儿法吧。”
一席话叫鲁夫子同苗十八听了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第159章 无事一身轻
灵素虽来这里也二三年了,力气脑子都花在怎么喂那张嘴上,对许多事情想不明白的她就不想了。反正她发现不明白的人多了去了,可见这东西不耽误做人,那就成了。
就像这回方伯丰这事儿,要说你是一神仙呐,怎么就不赶紧施展神通帮帮你家相公呢?可她头一个就想不明白方伯丰到底丢了啥。跟上回丁田似的,那好办。田就在那儿,她弄明白那是该当自己家的,你们不给,那好吧,那我自己拿呗。可就算那样,她也就拿了够开荒的亩数。虽则她那里荒山砂石地的,要的土多了去了,那她也没想把方家的百十亩好地索性一股脑儿就搬来。
菅主事那次也一样,她见菅主事一路上赚尽便宜到了还把个不认道的方伯丰给扔半山上了,便起意要捉弄他一下。也把菅主事给赶到一处他不认得的道上,叫他尝一尝荒山野岭孤身一人又寻不着路的滋味。也就这样,一报还一报,够了。
这回就没法子了。她琢磨不明白这事儿。季明言抄了方伯丰的学文,这同霸着地不给还不一样,地能自己拿回来,这个没法儿拿啊。总不能叫方伯丰再去抄一样他的东西吧?!又有人把方伯丰的申请给改了,叫他没能在今年进康宁府内州县的司衙,这也不是个能“拿回来”的东西。
所以她用她那惯于想吃食的脑袋好好想了一回,最后才带着方伯丰去自家山上看了。在她想来,这当官不是一个事儿,——你当个官我看看!这没东西啊,没有吃饭洗完扫地这么明白的一个人可以做的事情。那么再细想,方伯丰想进农务司做主事,这里头到底是做什么的?种地,教人种地,教人如何种好地。
这就成了嘛!她带他上山看自家的地,你要种只管种去,绝对不比农务司的官田少。教人种地就更容易了,边上那么些村庄的村民,许多上头推广的善政都没法子立时明白,你有能耐就给他们讲解讲解,不是教导了他们?往后摸索出更有效的耕种的法子了,或者试验出更合以后天时的粮作了,都教给他们,叫他们一样的田地能产更多的粮。这么一来,是不是方才说的那几样都有了?所以这进不进衙门又有什么干系!
她就没琢磨过要给方伯丰去争那个不管大小的“官”来做。她看着那里头的人,不说知县大人这样只要政绩旁的都可商量的,只说像那位已经算正直的学差大人,知道了季明言同方伯丰的事情,他也不能立时做什么。还得等,等时机,等势头转变。为什么这样?说明这“官”这个行当里头,是非好坏本就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更要紧的是势力变化,抓住时机。
既然这“官”这行就这样,把事放在一旁,先要同人斗。那方伯丰若想要往里头去,那就得学这个里头的“玩法”。就跟她努力想要生儿育女,学做一个像样的“人”一样。你不能又想跟人家玩又不想遵守人家的规则,那就没法玩儿了。这么着的话,要不人家就不跟你玩,要不就是你很快“玩完”。所以这个得看方伯丰怎么说。
可她又没听方伯丰说过我要当官、当大官的话。方伯丰说的都是要自证清白,——他只证明自己没抄,没说过要叫那个抄自己的不得好死。他还说恐怕要再等两年才能得着差事了,也没说一定要查出是谁改了自己的申请,要将之绳之于法。反而他倒是说了许多这里头的玩法讲究。灵素看来,就觉着方伯丰是懂里头的规矩的,只是他懂了也不过这么用罢了。那她又何必多事,何况她其实也不怎么喜欢“官”这个说不明白的行当。
所以在她看来,这……好像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嘛!对吧,地也能种,学问你学到的就是你学到的,也不是不是官不进衙门就不能教导人农务事宜的。俸禄?嗐,钱算个什么事儿!
鲁夫子同苗十八又问了她几句,听明白了她的想法,两人都无语。鲁夫子抹了把脸叹道:“汗颜呐,汗颜!”
苗十八还劝他:“小孩子家瞎说的,不晓得世道的厉害。你别同她计较。”
回头又训灵素,“人善被人欺,你们只这样一味退让,且有厉害的给你们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