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私底下同方伯丰和灵素说了这个担心,方伯丰也正有此忧,如今农务司那头一说起湖儿来就都夸得跟神仙一样了,只说是个神童云云。其实湖儿迷糊的时候也不少,他不过是比寻常孩子更爱琢磨事儿罢了。
比方说这回这菌生板,实则是岭儿弄出来的东西。不过岭儿就是闹着好玩儿的。落到他手里就不是了。他能想尽法子去测验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特性,最后又发觉要用到实务中去尚有哪些不足,还能想法子给它改进。寻常娃儿再好玩的事情,也不过玩个一天半天的就丢开手了。他这个钻劲儿确实挺个别。可你要说他真是神童,什么都懂,那就太过了。
最后苗十八道:“咱们自己也得在意着点儿,当着孩子的面,少夸他。旁人家要夸得太多了,回家了也得给他醒醒神,叫他晓得那些话不能都当真的。”
这回聚齐了吃饭时候,苗十八问起今日玩的什么学的什么可高兴不高兴的话。
岭儿就说了:“今天哥哥又被人说‘好腻害,好腻害’了。嗯……”
问是什么事儿,却是一个认字的什么东西,湖儿本来就认得的多,自然比许多孩子都厉害。岭儿这么说着,面上也很不以为然,她如今也认得的不少了。湖儿更是一脸的淡然。
方伯丰便道:“湖儿确实学了不少东西,又想出许多点子来,大人们自然会夸几句,只是自己却不可骄傲。毕竟学会的东西都是从前的自己学的,今天如何,明天又如何?对不对,人都在长大的,咱们今天会的东西,明儿人家也能学会,若是自满骄矜了,可就把往后的自己给耽误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湖儿道:“对,一不小心就叫别人超过去了,所以得更加奋发才成。七姨姨说过,读书的人说什么‘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实则世上的事情,那件不是如此?我后来听了爹爹同娘说的话,才明白这个道理了。不是说你也在走就成了,你也在走,旁人也在走,人家走得比你快,就算你再走,比起来你也是倒退的。所以这就叫做‘不进则退’!非得你超过所有人才成呢!”
方伯丰听了这话拿眼睛看自家老丈人,那意思是说,——这好像也不太对吧?咱们也不是想教成这样儿吧?
老丈人吸吸鼻子不说话了。为什么?因为老丈人之前在京城厨界横行江湖时候,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老子天下第一,谁也别想跟老子争!
虽说上了年纪之后,经历的多了,看那时候的心思都要发笑惭愧,可年轻的时候就得有点冲劲才好嘛!老丈人不觉着这个有什么太不对的。反正存了这个心,骄傲是难了,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那就成了,算是达成最初的目标了。
方伯丰又怕岭儿觉着哥哥厉害,自己不成,又回头对闺女道:“咱们岭儿也有许多本领,只是人家不知道罢了。”
岭儿点点头道:“细呀,哥哥说他来就成了,我还是同发发草草打交道的好。”
方伯丰一看,得,这个也很不用自己劝。
最后听湖儿嘟囔了一句:“他们都是逗我们玩儿呢,以为我们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所以随便做点什么都夸我们。今天有个小哥哥自己吃完了饭,都叫大娘们夸了好一通。我才不当真呢!”
岭儿附和:“细呀细呀,娘什么都会啊,我们还有好多要学的呢。”
嗬,敢情根儿在这儿呐!
灵素仰起脸来,看看自家俩娃儿,想想自己会的东西好像确实不少,皱着的眉头一展开,笑着冲自家师父点了几下头。
闹得苗十八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唉,这人的命可真是没法儿说,自家这憨徒弟,嫁了个好相公不说,还养了两个人精似的娃子。往后也不消自己太操心了。正好如今外头事儿多,自己也未必能照料得周全。家里能都安安稳稳的,那就最好不过了。
方伯丰又问起燕先生和鲁夫子来,苗十八道:“燕先生这几日就回来了,夫子同夫人还得等一阵子。京城里的事情有些杂,他们又家大业大的。当日一抛走了,留了许多线头,都得慢慢摘。这人情啊,世上最难就这个东西了!”
第二天灵素就应了她师父这句话了。
因她如今平常不怎么忘米市街去了,胡嫂子想找她,之前灵素给她留了地脚了,她便抽空寻了来。
幸好这日灵素难得就在家里料理跟前那片小菜地,听有人喊门赶紧答应着,迎了进来坐下说话。
胡嫂子看了两眼灵素家的院子,不无羡慕地道:“这能种两垄菜可真是便当极了。”又看隔壁崔家起的小楼,再看看灵素家瓦房挨着草顶竹屋的样子,抿了抿嘴脸上有些迟疑。
灵素给端了茶上来,又细问起来,先说了一回如今的买卖,又说接下来要哪些米粮,各要多少等话。
说完了灵素拍拍胡嫂子笑道:“怎么样?那时候还这个担心那个担心的,我说没事儿吧?这不是顺顺当当做下来了么!这买卖你都照应惯的,有什么难处!”
胡嫂子也笑了,又道:“说出来不怕您笑话。这刚开始十几天,我晚上都睡不着觉!略眯一会儿,心里就咯噔一下想到哪件事儿上了,立时嗑冲都跑没了!还有两回,明明关门回家了,想来想去又想不起来到底铺子门锁没锁。愣又转回去看去!唉!我闺女都说我魔障了,从前不也是这么看店的?也没见怎么样,这一说自己顶下铺子,就吃不下睡不着的,心里老发焦!”
说完了又看看灵素:“东家,我可不是说从前不上心的意思啊……我是说……”
灵素呵呵乐起来,拍拍她的胳膊道:“我知道!上回衙门在金宝钱庄里头坐账桌的大爷还说呢,平日里衙门的银钱,几百两在手里进出也不觉着如何;自己得了十两银子,觉着放哪儿都觉着不安生。这明明是一样的钱,怎么又不一样了呢?都是一个道理吧?”
胡嫂子噗嗤笑出来:“还真是!要没经过这一遭,还真不知道您从前受的心累呢!这做买卖可真不容易啊。”
灵素心说这份情我领着有点儿不踏实啊。她就没因这些东西累过心!
坐了一阵子,又说了些闲话,胡嫂子就告辞去了。只是灵素总觉着她还有话没说似的,可又晓得她的性子,只怕问起来她也未必肯说的。
这日经过米市街,就索性转过去瞧瞧。正好几个娃儿也在,福儿见了灵素很高兴,直接唤灵素“婶子”。胡嫂子还斥她没规矩,让她喊“东家”。
灵素笑道:“如今这买卖都是你的,我算什么东家,叫婶子才合适呢。”说着话又从提篮里摸出几包糕饼来,递给边上俩娃儿道:“喏,我刚做得的,拿来给你们尝尝。还怕你们不在呢!之前你娘说你们俩出去跑公差去了。”
那俩如今同灵素也熟悉了,恭敬谢了才接过去,大的那个道:“正要去呢,方才回来喝水的,今天跑了好几趟了!”
灵素伸手摸摸俩人的小脑瓜,笑道:“真是辛苦了!天儿越来越热的,千万往树荫下走,别叫大太阳直晒。真热起来,大人还能给晒晕了呢!”
俩人跟着点头,又嘻嘻笑。
胡嫂子只管在那里让灵素,一会儿叫她坐下,一会儿又让福儿烧水,都叫灵素给拦下了。灵素也不问她,反拉了福儿到身边问道:“你娘最近有什么为难事没有?前儿她寻我说米粮的事情去,我看她忍着话没说呢。我晓得她那里准定问不出来的,还是问我们小福儿合适。”
胡嫂子听了这话面上一窘,有心要拦着自家闺女,可东家都看出来了,且当着人面这么做也不合适。只好给福儿使眼色。
福儿看看自家娘亲,笑着对灵素道:“我们家里住着挤,又热,铺子里上头两间房还空着呢,我们就问娘能不能搬这里来住。娘说到时候问问您的意思看,不过她回来我们问起了,她又骂我们……嘿嘿嘿,不知道您说的是不是这事儿呢!”
胡嫂子已经一脸羞窘了,还有些怒意,灵素就奇怪道:“这怎么话说的?!我这屋子不是都租给你们了么,那自然你们想干嘛就干嘛了啊。哪怕你们这会儿说不想做这个营生了,只要照付租钱,我才不管你们拿去干嘛呢!”
又转脸说胡嫂子,“这又干嘛还要来问我?敢是胡嫂子真糊涂了……”这话听得三个娃都噗嗤一声笑出来。
胡嫂子急着道:“唉,这哪儿能呐,这是东家的房子不是?东家自家都还没住上楼呢,我们怎么好先搬到楼里住的,不成话,不成话!”
灵素实在不晓得怎么劝她了,因她都不能理解这胡嫂子的道理都是打哪儿来的。
想了又想,只好道:“先前你寻我去的是我们在县城里的屋子,我们在自家山上还有处大房子呢,都是石头的,比这里不晓得要大多少。你哪儿用忌讳这个啊!”
胡嫂子听了想起来灵素从前是说过自家还有处山地的,便笑起来道:“您还同我说起过的,我给闹忘了!”
灵素便跟着道:“这里高燥一点,若是真有个风湿什么的,住这里来合适。这屋子都是一总儿跟你算的租钱,你算算一间屋子十天半月该多少的?你要让它空着,就是白往水里头扔钱呐!一个青钱,一个青钱地,每日介往水里头扔!”
胡嫂子听了嘴巴一抿,大概是想到那样儿了,手指头都快捏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