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哥略等她自悟片刻,才问道:“如何?”
灵素叹道:“鲲鹏观野马如浮尘,可野马见虎狼而惊、缺水草而苦,难道能因鲲鹏所见而改了点滴分毫?”
她哥直摇头:“痴了,痴了,难怪会堕入尘缘。”
灵素不服:“你自己没在凡间踏实过过日子,没有同此间活生生的一个个凡人打过交道,才会觉着无所谓……”
她哥略沉吟片刻,到底没挥袖直接离开,淡淡道:“凡人苦,苦在何处?”
灵素道:“那可就多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求不得离不开的苦,不知就里没法选路的苦……”
她哥又问:“吃不饱穿不暖的人,人人时时都苦?所谓苦,又怎么定的苦还是不苦,谁说了算?”
灵素想了会儿,咽了口唾沫道:“这个嘛……”她就想起了虽然身怀绝技却经常闹得“破庙容身”的莫大夫了,你能说他苦么?他可挺逍遥的啊。说起冻得鼻流清涕捱在荒村里烤芋头吃的时候,那模样跟刚吃了仙丹似的。
当然也有苦的,比如早年的毛哥和方伯丰,还有胡嫂子一家,还有那些身有病痛甚至残疾的人,那苦难道是假的!可方伯丰、毛哥和胡嫂子的苦,好似又不太一样,而身有病痛和不全的人也确实有想得开、乐得起的。这个苦不苦的,怎么定来?
对了!“苦都是各人心里知道,有的人面上或者不显,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苦。”
她哥便道:“既说一样在‘灾劫’‘苦难’中的人,也非人人时时都苦的,那这时苦时不苦的,又如何说法?”
灵素道:“心里想起或者当面遇上,那自然就觉着苦了;若是……若是一时没顾得上,那、那就说不上苦不苦了……只是那苦的情境仍在的,不过人觉不觉得罢了。”
她哥道:“你又想帮人什么?”
灵素道:“自然是帮他们离苦得乐呀!”
她哥道:“既然方才所言,这苦都是心上的功夫,各人不管身处何境,只要自心不觉着苦,不就无苦了么?”
灵素道:“这、这不是骗人么!自欺欺人。明明是苦不堪言的日子,难道麻木了,不去想了,就不苦了?不是岂有此理么!”
她哥道:“如今世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人,你看算不算在苦难之境?”
灵素点点头:“那自然算的。”
她哥道:“人现世之初,本是人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那时候是人人皆觉苦不堪言的?今时今日看着富贵已极之人,同三五百年后的人相比,或者又是极苦的日子了,那他们现在的得乐是不是‘自欺欺人’?”
灵素懵了,嚅嗫着道:“这个、这个……这个不算吧……”
她哥也不管她,只问:“那你这苦乐之境,又因何而来?”
灵素挠挠头:“这……”
她哥点点头道:“若要说‘觉着苦’,这个苦就在‘觉’上,你要问此事,岂不是就要从这人的‘觉’上来?你要说‘比出来’的苦,那世上总有人比不上旁人的,这些人就是你所说的苦。你要救他们离苦得乐,岂不是就要叫他们超过另外的人去?那你这救,却是‘踩一个捧一个’的救。——还真是会给自己找差事,好一个‘一劳永老’的差事啊……”
灵素迷迷糊糊:“这个,也不是。若是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自然就不会有这些苦了……”
她哥笑了:“果然如此?”
略顿了顿,一道识念直入灵素识海,道:“此间人之苦乐,长是苦乐合一,无苦便无乐,无乐便无苦。初觉乐者,久亦无趣,长在乐中,久亦难觉其味。明明皆是心上所感,却偏叫心随物转,自外物求心之乐之安,常如随波逐流、了无宁日,岂非缘木求鱼?
“你想世间人都得温饱,只是温饱二字岂非亦虚?如何饱算饱,吃什么饱算饱?更何况,人之‘苦’之‘难’果然止于温饱?
“你又改官员心念,却不知一地能耐大涨,恰比得旁处越加不如。此好比一石入水,涟漪渐及远处,在那些‘旁处’追赶此地期间,其苦亦随波而往,且不由自主,苦不苦?你说求乐,是求最后各地能耐齐至时候之乐?那这中间的苦又算个什么?
“你虽神识不济,也到底还是在的,却跟着凡人一齐入了迷阵,在迷中解迷。你说他们有‘不知究竟’之苦,我看你却有连‘不知究竟之苦’都不知的苦,才是真的苦了。黄连救苦瓜,你看他苦,却不如你苦哩。”
灵素一时不得深悟,却听外头声响,原是方伯丰带着湖儿同岭儿回来了。
方伯丰进门见里头有个生人,再一眼便认了出来,行礼道:“舅兄……”
灵素也顾不得什么谁苦谁不苦的话了,对岭儿和湖儿道:“快,叫舅舅。”
湖儿看看自家娘亲,再看看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青年汉子,先行礼叫了声舅舅;岭儿却从边上直冲过去,一把拉住首座大人的袖子道:“舅舅!娘老说我们有个嫡亲的舅舅的,原来真有个舅舅!”说完了就绕着灵素哥哥一声声“舅舅”唤个不停。
方伯丰赶紧把大舅子往座位上让,看桌上连杯茶水都没有,忙进去烧水沏茶。
这里湖儿同岭儿已经自来熟地跑去自家亲舅舅左右挨着坐了,嘴上不停地问:“舅舅您打哪儿来啊?您还走不走了?”问完也不等人回话,就忙着又道,“别走了吧,我们家里刚盖了房子,屋子足够的,您就住下吧!”
灵素很紧张地瞧着自家哥哥。毕竟这下凡为人的事儿是自己要玩的,自家哥哥可没有陪自己一起胡闹的道理,尤其这回连“外甥、外甥女”都出来了,不晓得这个尘缘又要怎么算,哥哥会不会更生气呢。
却见首座大人笑言温和:“你娘练功出了岔子,我过来瞧瞧。还有许多要事,不能久呆,这就该走了。”说着话,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包袱来递过去道,“听你娘说,你们两个在物理、数理和药理上甚有天赋,喏,这是你母族内所传文抄,给你们吧。”
灵素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
方伯丰刚从里头端了茶水出来,听了这话马上道:“大哥你刚来,怎么就要走?上回就匆匆别过,这么些年没能见面,灵素也很惦记您,多住些日子不好?”
灵素她哥站起来道:“正好我有话要同你说。”说着俩人就往一边书房里去了。
俩娃儿一见这阵势,也没跟着去,看看灵素道:“娘,我们能把这个打开看看么?”
灵素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自己神识放出去听自家哥哥同自家的相公要说些什么。
听着听着,面上满是敬佩起来,——太能编了……
她哥哥对方伯丰道,灵素所习功夫,里头许多是族中严禁女子习练的,偏她胆子大,偷偷学了去。当日两人就是为了这个才不得不偷跑出来。如今族中已经发现灵素偷学了武功,正要寻她,她哥哥赶早一步过来,却是天运难为,没想到她这一身功夫竟然都散尽了。
只是虽然如此,毕竟她偷学在先,若是叫族人发现了,难免还要押回去吃些苦头。好在她如今武功尽失,他们族中的观气之法没法寻着她了,却是因祸得福。
自己此番前来,见她日子安宁,便也放心了。因还有人在追查,自己要留在这里,只怕反要添事,却是早走早好。
说完又飒然笑道:“如今这样儿,只说珍重,再见却不必了,还是不见的稳妥。”
方伯丰听这一席话,一颗心是拎起又放下,见大舅子十分洒脱,心里想着果然是江湖儿女,就是有豪气。便也点头都答应了,知道了其中利害,自然也不会再苦苦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