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桃报李
晚上唐宝如一个人在灯前练字,许宁进了来,身上带了些酒气。
唐宝如并不理他,许宁却笑道:“练字呢?
唐宝如冷笑了声:“做完你的孝子了?这样晚才进来,想是住下了吧?没准还要多留几日,不然怎么放心宝贝儿子呢。”
许宁沉默了一下道:“你倒是了解他们。”
唐宝如嘲道:“有个孝子相公,我怎能不殚精竭虑摸清楚公婆的喜好呢?想来你大嫂一个人留在村子里,又要带孩子又要做农活,也是辛苦,不过不必伺候你家人,兴许她倒是轻松了。”
许宁道:“三弟其实不是制香和做生意的料,如今人也大了,教不会什么东西,我想着带在身边让他学些人情世故迎来送往……其实人愚鲁有愚鲁的好处,平平安安便是福了。”
唐宝如嘲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稀里糊涂过日子有稀里糊涂过日子的乐子,像你这样聪明伶俐的,倒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许宁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无子曾是他们夫妻俩长久以来的忌讳,没想到唐宝如居然也毫不忌讳地说这首诗……想来,前世的那些伤痛,她真的能平淡地看待了,他点了点头道:“然而我仍愿为玉碎,不为瓦全。”
唐宝如呵呵了一声,她这只燕雀着实理解不了许宁那鸿鹄之志,许宁转了话题道:“我安排的前头的两间房给他们住下了,大概还会在这儿住几天才回去,他们无事不会往后头来,我娘大概会进来看看,不过她知道自己身份,不会给你难堪的。”
唐宝如道:“放心吧,我如今哪里还介意她,又不是从前什么都要碍着你怕你不高兴……”
许宁忽然沉默了许久,唐宝如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不讲究了,不由描补道:“其实吧,她算得上是个很不错的娘,凡事都能为儿子打点,并没什么大错,只是心忒偏了些……”
许宁终于觉得不能指望这媳妇儿能说出什么好听话来,今儿那百灵百巧的伶俐话儿简直像是过路神附体,便岔开话题:“今儿多劳你解围,这些天还要劳烦你多担待,少不得要投桃报李,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和我提,我能帮忙的一定帮。”
唐宝如心一动,想着也犯不着和他客气,便难得地和他有商有量道:“我觉得吧,你今科必是要中的,到时候会试也是一路捷报,这香铺子离了你,只怕也开不长久,我爹那病你也知道的,得静静养着,不能劳神动气的,又要长期补养吃药的,我如今想着还是得给家里想个长久些的进项。”
许宁笑了下,其实知道唐宝如的意思是老娘跟你和离后,不能指望你的钱,得给家里想个生财的法子。其实这些天她又是弄族里的兄弟来卖小食,又是下了死命的学算数,自是有想头的,他也不揭穿,只笑道:“这你担忧什么,这里就在念恩寺下,就算不卖我做的香,卖别的香,生意也不会差到哪里,不过你若是想要长久些的进项,我记得你从前也会做些纸笺的,当然不是那些普通的纸张,我说的是金凤笺、玉叶笺、岩苔笺、莲花绿笺、桃花笺这几样,又好做,又别致,做的时候再调些香粉进去,更是精致,仕女们都好用这些,论张卖的,合起来算,其实利也不少……”
唐宝如眼睛已是亮了起来,这做纸还是从前她刚到京里,什么都不懂,同僚夫人来往应对接待,一窍不通,然而京里官多,分外讲究,不知高低不知礼节,一不小心便要得罪了人,两夫妻都有些着急,当时宋晓菡随兄来访,知道许宁发愁,便给了个主意,请个熟悉世家礼仪的女子来教唐宝如。许宁也初来乍到,不知人,宋晓菡便荐了个教坊里的秦娘子,说原是这京里的国公府出身的大家小姐,可惜父兄获罪没入了教坊,一应礼仪都是娴知的,因是教坊籍,年纪也大了,身价低,不拿架子,价钱也相宜。
当时许宁和唐宝如才进京,手里拮据,自然是感激不尽,待那秦娘子来,果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礼仪来往胸有成竹,又对这京里的众多世家都十分了解,更详知那些背景,一一说与他们听,果然让他们很快就上了手,然而没多久,许夫人请教坊女子教导礼仪这事却传了出去,被传为笑谈。
她也是许久以后才知道自己成为贵族夫人圈里的笑柄,才恍然大悟为何每次自己行礼也好,倒茶也好,都有夫人们心神领会地传递眼神,掩口微笑。
她和宋晓菡结仇,便是从这一事起,她从未知道人之恶意可以如此直白而恶毒,明明向来无仇无怨,却可以毫不留情。
不过对那秦娘子,她却生不出一丝恨来,那秦娘子年近四旬,徐娘半老,却优雅从容,才华横溢,有些人出身高贵却行事下流,有些人虽深陷污泥却仍清标秀骨,这制纸便是那秦娘子教与她的,说是个风雅之道,原意也是让她能有个一技之长打入贵族夫人的圈子。她从秦娘子那儿学得甚多,受用一辈子,从未轻贱过她,便是许宁也对她的才华颇为赞许,即便后来因此事受到讥笑,也并没有就此辞退,反而在做了丞相后,使了钱,动了些干系替她除了籍,还送她盘缠助她往蜀地投靠外家去了。
也不知如今秦娘子如何了,她微微有些出神,许宁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明年去京里会试,我们便可早些请秦娘子了,不过要除籍,还是要等我高中得官了。”
宝如有些怅惘道:“等到你做到丞相,还要好多年呢……男儿老富贵,女子晚婚姻。头白始得志,色衰方事人。”
许宁终于忍不住笑道:“这位娘子,你相公我年方十七,已即将中举,如今的家财,也堪堪能算是个乡间富翁了,如何作此之叹?再说除籍这样小事,也不必非要等到做了丞相才能办,找准路子给够钱,一切好说。”
唐宝如白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这还是秦娘子教我念的,想必当时是自伤身世——这一次你倒不怕你妻子被人说请教坊女子教导礼仪了?”
许宁一愣:“便是前一世,我又何尝介意过?这也是位卑才有人敢说,后来你看还有人与你计较这些不?不说我,难道你会因为知道这事便要从此不顾秦娘子?”
唐宝如点头叹道:“许相爷倒是深得官场三味。”
许宁终于忍不住笑道:“还是相爷夫人深明大义,知情知趣。”
两人气氛良好,许久未曾如此心平气和有来有往地商讨事情——想来没有感情掺杂,只就事论事,他们倒也还能说到一起,毕竟曾经一同跌跌撞撞经历过一世,一同摔进同一个坑,一同吃过亏,也曾夫贵妻荣,也曾哗啦啦大厦倾鸟分飞,居然恍然仿佛一对患难夫妻来。
果然许平就这般留在了店里,许宁每日带在身边样样事情关节都说与他听,也不管他懂不懂,又专程回城和唐谦、刘氏说了,那香铺子从一开始便放在宝如名下,也都是靠着许宁撑起来的,唐家毕竟不是那等小气人家,自然不会说什么。
唐宝如则等到请匠人打的造纸的家什都弄好了,便一个人在后院摸索着做纸笺,如今天寒,一时也找不到什么水藻桃花之类的做苔笺和桃花笺,便在许宁的指点下,弄了些青色染料染出竹青色的纸,里头调上竹香的香料,做出来纸张厚韧轻香,那青色又颇为古雅,便命名为竹君笺,又一气儿做了洒金、银霜、粉桃、丁香几种笺,分别加了桂花,玉兰、桃花、丁香花香,裁成狭长纸笺放入盒子内,按许宁的建议,先作为买香的添头送出去,待到别人见好了,自会来问价。
因着这是个水磨事,她便一直泡在后院,期间罗氏进来找她说话过,看她一直和小荷在鼓捣纸张,又听许宁说是要放店里卖的,也说不出什么嘴,虽然心中不喜媳妇的怠慢,却也知道这二媳妇和大儿媳妇不是一样的,磋磨不得。为着不两见相厌,索性后院也少来了,只和许留逛过了念恩寺,看过这边一片店铺皆是十分红火,少不得眼热起来,与许留念叨着如何也能置下产业在这边便好,岂不是个长长久久的家业,于是一家一家的店铺去看,只想着自己家能做甚么营生,却是全然忘了家里还有个寡媳支撑着。
一转眼便到了元宵,罗氏贪看热闹,便说了要过了元宵再回乡下。唐宝如却不耐烦应酬他们,元宵一大早便自顾自雇了车带着小荷先回唐家去看自己爹娘去了,一路上看沿街店铺招子鲜亮,许多地方已摆上了花灯,人流也越来越稠,均是衣着鲜亮,心中一动,唐宝如前世直到最后都未回过故乡,如今看到这般热闹景象,岂有不心痒的,只是她一个年轻媳妇,夜市无人陪伴肯定不行,不由有些踌躇起来,想着晚上怎么想法子出来耍一耍。
☆、如梦似幻
唐谦见到唐宝如过来很是高兴,但当他知道许宁双亲还在所以许宁过不来的时候,又有些埋怨宝如贸然过来扔下公婆丈夫有些不妥当。唐宝如只是憨笑,刘氏到底心疼女儿,加上对许家那一家子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只道:“女儿心里想着我们,这有什么不好?大过节的教训女儿做什么?要说咱们唐家够厚道了……谁家对赘婿这般好……肯定是那两个老厌物又给了我们女儿不自在,依我说女婿是好的,可惜这根子不好,一窝子倚老卖老最会占便宜的,女婿年轻,女儿脸嫩,倒要防着那两口子把女婿的心给掰歪了,如何一住就那么多天?虽说那香铺子都是女婿挣的,那也是我们唐家的,许他们来看看再让女婿的弟弟跟着学些东西已是厚道,如何不知礼一住那样多天?难道不知道自己儿子是赘婿么?倒好意思贴上来……”
唐宝如这些天因在接待许家父母上合了许宁的意,许宁一直投桃报李极为温柔小意,事事有商有量,如今不太想再听母亲拉拉杂杂说这些埋怨的话头,只是笑问老爹有没有做什么好吃的,一时将话题岔开了。
唐谦自是竭尽全力做了好吃的哄女儿吃多些,一家子喜气洋洋阖家团圆的吃过晚餐,许宁却来了,一身青衣直裰,少见的系了荷包玉佩等物,看着一副要出外的打扮,温文尔雅地给唐家两老道了歉,说了几句客套话,吃了一碗岳父煮的粒粒精致皮糯馅香的汤圆,才道:“今晚街上灯甚好,外头热闹得紧,小婿专程过来带宝如去街上逛逛。”
两老自是喜不自胜,打发着女儿和女婿出去逛,自去饭馆支应,今夜元宵,正是生意最好的辰光,唐谦也并不下厨,只在一侧指点。
唐宝如今天穿的是妃色袄衣牙红棉褶裙,衬得脸嫩得紧,才走出门,许宁早已有备,拿了件带着风帽的银红镶兔毛边的大氅给她穿上,拉上风帽,护得她严严实实,唐宝如心情好,也懒得计较他这不喜被人看到她的脾性,笑问他:“明儿你爹娘就要回乡下了,你怎的也不陪他们逛逛?”
许宁道:“有三弟跟着逛呢,你一个人夜游如何使得,这元宵晚上也不知多少泼皮无赖在街上专找着年轻面嫩的媳妇子生事,多少拐子暗处寻机,我若不跟着,你必也是要逛的,才回来那会儿我也稀罕得紧,多少年没回来了。”少年时咬着牙吃了多少苦都想离开这给他带来深深耻辱的地方,衣紫腰银高头大马过京师大街时,听到乡音却忍不住回首看看,临死前,也会想不知魂魄能否飞越三千里归了故乡。
唐家在的莲花巷子转出去便是最热闹的县城东大街,夜色已暗下,四处影影绰绰都照起了灯来,唐宝如边走边道:“这里虽不如京师的灯好,在京师的那些年却是每一年都在想着这少小时看过的灯,怪道别人说故土难离。”和离的时候她何尝不想回乡,当时许宁也是让她回乡,她却因为父母已经不在,被休离后回乡耻辱之极,不肯归乡,堵着一口气非要在京城留着,后来过不下去的时候,竟是分外想着这故土乡音。
许宁道:“我给在西山自己买了块墓地,若是将来事不成,你想办法替我葬回桑梓之地吧。”
唐宝如一怔,转头看许宁,灯光照着那少年的芝兰玉树一般挺直的身形,眼睛却全是历尽世事的沧桑,她抿了嘴:“大好的日子说这些扫兴的做什么?再说你不是狂得很,前儿菩萨跟前,你连问都不问,再经过这一世你都不能成事,连我都要看不起你了。”
许宁忽然笑了,属于少年的英气顺着眉毛扬起透了出来:“你说得也是。”许宁平日很少笑,更多的是礼貌性的微笑致意,很少这样连嘴角到眼睛都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漂亮幽深的黑色瞳孔在满城灯火映照下格外璀璨,唐宝如几乎难以直视,不由转过头,心里暗恨又被他外表迷惑了。
两人一行说着已步入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四处都是嘈杂声沸反盈天,尤其是城河夹岸一带。河里飘飘荡荡闪闪烁烁的都是河灯,唱歌的女子高亢嘹亮的声音直上云霄,又有说书的、杂耍的、叫卖的,目不暇给,处处银烛高烧,灯火璀璨,玉树银花,又有成群结队锦缎堆叠的丽人提着灯逛着,唐宝如喜得将风帽揭了四处看着,满心欢喜,连一些从前不屑吃的小吃食都买了,尝了两口便捏在手里去看下一个,许宁只不离左右,虚虚伸手护着她。
许多年前,他们刚成婚的第一个上元夜,唐宝如也是缠着许宁一吃完饭便出来逛,那一夜的灯、那一夜的人,也是这样的么?唐宝如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梦里,又或者是被什么狐媚精怪迷了心一般并非在人间的恍惚,她有些迷茫地转眼过去看许宁,少年穿着朴素得很,薄唇挺鼻,剑眉星眸,唇上微微有着一层绒毛,正是最青涩的年纪,意识到她的目光,转过脸看她,眼光带着询问之色,体贴温柔得不像是真的……
后来唐宝如许多天以后,都仍然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地觉得那天的确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而她当时,的确是从心底犹如开了花一般的窃喜,一种仿佛仍是夫妻恩爱的错觉……连梦里都暗暗想着千万不要醒。
可惜还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