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二娘也不忸怩,拿了瓜子一边磕一边笑:“我听说唐远在替你卖小食?”
唐宝如失笑:“怎的连你都知道?”
卢二娘嗤了一声:“他那面团儿一样的娘和那烂泥一样的爹,合街谁不知呢,听说他爹镇日的喝醉酒后就在街坊嚷嚷说要去告儿子忤逆不孝,藏私财什么的,然后他娘就只知道哭。”
唐宝如惊讶道:“才几岁的孩子,他果真要告?”
卢二娘笑道:“谁肯替他写状子?再说他那德行,真去告,县老爷会听他的?整日在外游手好闲,管生不管养,孩子好不容易街坊照应给了点营生,一问街坊谁不抱屈?他告得赢才怪了。”
唐宝如松了口气道:“原也是碍着他爹娘这般,所以开始也不想叫他做的,只是实在可怜见的,那一窝子的孩子……”
卢二娘嘻嘻的笑:“这才怀孕呢,就这般心软了?以前总是迷迷瞪瞪的,什么都跟着许二后头,如今可有主意了,真正难得。”
过了一会儿又感叹:“你家许二这次可满意了吧,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笑他他和我哥狠打了一架,后来又被你爹娘带着上门赔罪,我爹娘知道了又把我哥打了一顿……那时候觉得他阴沉沉的忒不讨喜了,后来才好了,对你那叫一个好,也不再看到我们就横眉冷眼的了。”
唐宝如想起从前许宁被街坊孩子耻笑“许二郎,吃软饭,爷娘不要倒插门,小子无能改姓名……”后来他终于发了狠把那些孩子打了一顿,却被爹娘揪着去一家一家的赔礼道歉……只是小孩子的恶意难消,没什么人肯和他们玩耍,后来爹娘看这般也不是办法,便请了西席在家教他们念书,许宁那一股刻苦读书的劲,大概就是从被人耻笑开始的。
她不愿再想过去,笑着岔开问题问:“你呢?我记得你还大我一岁,你爹娘什么时候给你议婚?”
卢二娘吐了吐舌头:“这次回去爹娘让我悄悄看了下表哥,想是让我嫁回去,但是我觉得姑妈好讨厌,我爹还说从小表哥就和我处得好,又会照顾人,有姑妈看着我以后日子好过,我觉着呀,真嫁给表哥了,从外甥女变成媳妇儿,绝不会有好日子过,我看姑父和表哥都是一副耳根子软的糯性子,我说话声音大一些,都能看到她就在那边夹眉头,哼,将来我有的熬,我和我娘说了不想嫁给表哥,我娘宠我,说会和我爹说的。”
唐宝如深有同感附和:“可不是,嫁人是嫁给一家人,可不是只有那个人就好,得看那一家子,你家里有兄弟撑腰,何苦非要亲上加亲。”
卢二娘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就是啊,其实若是像你一样才好呢,招婿在家,许二对你才是百依百顺,你又不用受婆婆的气……”迟疑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虽然如今许二兼祧了,我看他待你还是一样的吧?你如今肚子争气,家事也比那边高,料那边也不敢给你脸色看,我听说许二的娘可不是好惹的,闹起事来真是十足十的泼妇。”
唐宝如笑而不语,只是和卢二娘问着些街坊从前小伙伴们的近况,想起来真是汗颜,对于卢二娘来说,她只是几个月没见到这位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友,对于唐宝如,却已是隔了漫长的一生模糊得很了。也因此她刚重生回来没多久,一直忙着理清和许宁的孽缘,却几乎没想起童年的好友。
卢二娘说了一会儿却忽然想起一事,连忙从怀里拿出一张帕子包着的东西,打开露出里头银光灿烂的几根簪子和耳环、手镯来,唐宝如一看便觉得样子不错,赞道:“样子不错,哪里打的?这是送我的?”
卢二娘笑着推她:“你如今可是香铺子老板娘,还稀罕这些?我昨儿让人打的两套,一套百合一套莲花的,可不是全送你的!”一边捻了一根莲花簪起来对她道:“你看这样子,你哪里都买不到。”
唐宝如凝目视之,果然难得那莲花瓣打得极薄的攒成花形,中间居然还做出累丝银蕊来,微微颤动,她惊讶道:“银器上花这样功夫可了不得,做工都比银子贵了,哪家铺子做这样赔本生意?”
卢二娘脸一红,拣出来那一套百合的塞给她:“我原不知,那天想着听说你有喜了给你挑个礼儿,和大哥去逛了逛在银器铺子里头,我看了那些花样觉得做得粗糙,就问可以做得再细致些不,那掌柜的没说话,却有个年轻的少东家出来道可以做的,我也没想那样多,就给他说了下要求,他特别耐心,当时还给我保证他亲手给我做,过了几天我哥去取回家,我娘看了也说这做工这样细巧,才收那点费,银器铺子只怕亏了。”
唐宝如嘴角瞧起来,推着她道:“看看,脸红了吧?那少东家是不是长得挺俊秀?”原来这一份缘是从这里开始的?唐宝如忽然羡慕不已。
卢二娘抿着嘴,哼哼了两声,带了丝甜蜜的得意:“我后来瞒着爹娘找了个空子把过年得的压岁钱拿去给他还他,他都收下了,却又说钱多了,白送了我一个银熏球,说是给贵人做有了瑕疵贵人不要的。”
唐宝如咯咯地笑起来:“那可巧,正需要配点香给你。”一边喊小荷:“小荷,你去前头铺子和掌柜的说,我有女客来,想送样熏衣服用的放香薰球里头的好香,让他拣两样得用的来。”
小荷脆生生地应了出去,卢二娘虽然嘴上嗔着:“那这么好意思啊,听说很贵的,哪能让你亏了呢。”一边却喜形于色,熏衣的香都十分昂贵,她拿了个香薰球日日悄悄摩挲,却恨没有好香配它,也不敢让爹娘知道了自己私下收了男子的礼,许宁这香铺子街坊邻居但凡来过的回去哪个不翘舌伸拇道好,想必送的也不是什么差的。
唐宝如遗憾道:“既然你不要那就算啦……”
卢二娘赶紧扑上去:“谁说不要的!快点拿来!”
唐宝如绷不住哈哈笑起来:“看你矫情……看来郎有情妾有意,让你大哥去探听探听那家人的底细呀,若是合适,可透个气让他们来行聘的。”
卢二娘脸上有些掩不住的喜色,梨涡柔美,眼神明亮:“早让我哥打听过了,那少东家家里就他一个独子,尚未婚配,早早就在店里帮忙,一手祖传的手艺,又勤快,又忠厚。”
唐宝如翻了个白眼用手指点她:“都知道变着法子讨好你,这还叫老实?真真儿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卢二娘面如红霞,幸好外头小荷已送了两盒子香进来:“掌柜的问了卢家小娘子的年岁,便送了这四盒香进来,他说了,小娘子年纪轻,不必和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要用那些清雅的淡香,这四盒香分别是丁香、月季、桂花、梅花香味,既持久又好闻,熏在衣服上经久不褪,正好对应四季,合适小娘子用,每次只剪小拇指头大一块便好。”
卢二娘喜不自胜,却也知道这价格十分贵重,有点迟疑,唐宝如早包了起来塞给她:“别想那样多,这外头的价格都是给别人看的,咱们姐妹不讲究那些。”卢二娘扭捏了两下也放下了笑道:“那多谢了,等我外甥生下来我给他打个金锁。”
唐宝如笑嘻嘻:“可又有借口去找少东家了……可要慢慢地打,多改几次图样,打上半年八个月的才好咧。”
卢二娘红着脸去捏她嘴,两个女孩子笑成一团,唐宝如几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她还是喜欢这市井大俗的烟火生活,更是真心实意地为卢二娘感到欢喜,喜欢谁,不矫情,不扭捏,拿得起,放得下,后来去了京城,连多看一眼男子好像都会有人大惊小怪的提醒你要守礼,更不要说她们两人这般毫无顾忌地对男人品头论足,对婚姻大事直截了当毫不遮掩,若是给宋晓菡听到,怕是觉得她们毫无羞耻之心。
可是她却觉得这样坦坦荡荡痛痛快快可以说出来的生活,没甚么不好的。
晚间许宁回来知道卢二娘来访的事笑道:“掌柜的说给了四盒香,我都还记得你和她藏猫猫藏到酱缸里去结果两个人都睡着了,害得我和卢大郎找得满头大汗的事,也不知道她后头和哪家议亲了?”
唐宝如笑了下:“依稀记得是嫁给个银器铺子的少东家,儿女双全。”一边拿了那百合簪子给他看,将那银器铺子少东家的事儿当笑话说了一通,许宁看了眼百合簪子,心想唐宝如那首饰匣子里头不知多少精致首饰比这出挑多了,抬头看她脸上隐隐有着羡慕之色,忍不住道:“你如今也有孕了,儿女都会有的。”
唐宝如微微叹了口气:“还是挺羡慕她的……找个日子和她去那银器铺子看看去,还有巷口那家豆腐花,刚刚出锅的最好吃……”能和一位门户相当的男子彼此心悦,恰好卿未婚我未嫁,于是大胆表露情思,两家顺利结亲,你掌外我掌内,可能会为子女教养争吵,可能会为了油盐酱醋磕磕碰碰,却是丰盛而美满的人生。本来若是能干手净脚的和许宁和离,自己回家好好经营,未必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如今却有了孩子……
许宁眼神黯了黯,改换话题道:“等秋闱过后吧,院子我已收拾好了,我让小荷收拾下东西,明天就可以搬去省府了,后天有个文会挺重要的。”
唐宝如垂睫凝视薄而光亮的百合耳环,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好的。”
☆、第32章 桃之夭夭
第二日一大早许宁便和宝如乘车往府城去,他们雇了两辆车,一辆是许宁和她,带着些细软。另外一辆车却是小荷和一位灶上娘子名叫银娘的一同乘坐,并押着一车子的用具。许宁赁的小院就在书院所在的万松山下,书院依山傍水,名为慕风,大儒顾泓曾在此讲学,如今尚有弟子在此任教,曾经有一科中了数十人而名扬天下,得了朝廷赐了匾额、书及学田,令这附近学子们趋之若鹜,甚至有外乡人闻名而来就学。
宝如揭开车帘一路往外眺望,看着不远处汴水银光潋滟逶迤而过,默默出神,这一世许宁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进了书院,不过前世他本就是才学惊人才屡得上位青眼,本朝博古尚文,历代帝王都是文德才艺极佳的,今上如今年方弱冠,也以书画闻名,这也是后来许宁深得圣心的缘故。
许宁看她一直往外看,忍不住道:“虽已开春,风还大,别着了风,那松树也没甚么好看的,就快到了。”
宝如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放了帘子,忽然笑道:“我在想,上一世你明明深得圣心,为什么却是败了,连官家都保不住你……林谦后来和我说,虽然你问罪伏诛,官家却十分惋惜遗憾,甚至听说有次经筵时公然在大臣面前怅然叹息道:‘满堂芝兰,未有如晏之长松落落。’”
许宁敛了笑容,过了一会淡淡道:“我与陛下君臣相得,惜乎时机不对,未能报知遇之恩。”
宝如笑道:“还君臣相得呢,难道那给你定罪的旨意不是官家下的?”
许宁脸色有点难看:“陛下自登基以来,虽志存高远,却多方掣肘,处境艰难……当年我问罪之后,他只怕日子也不好过……”宝如从他脸色看得出他着实有些神伤不想细说,聪明地不再追问,过了一会道:“好像有听说他御体不安,所以大臣们催着他立了太子,他时常病着,都是太子理政,我也就是听市井一些传言……”
许宁沉默着,长长睫毛垂下犹如石雕一般,却无端端多了一股悲哀之意。宝如想着许宁这一世还要入朝,只怕也不仅仅为了复仇,大抵也还有着报了君恩的感觉。车子停了下来,许宁下了车,伸手将她扶了下来,宝如抬头一看看到一片粉垣瓦屋,数枝桃花从院内探出白墙乌瓦,繁英交展,灼灼生辉,她轻轻呀了一声,脸上带了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