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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了下去,身子底下是一片漆黑。他坠入黑暗,让黑暗将他吞没,把他卷到冰凉无痛的虚空之中。这一刻终于来了,他心想……经过漫长的等待,他终于自由了。“我跟你一起走。”

事情结束了。

她回到了他身边。

哈利在加勒穆恩机场大厅排队办登机手续。他突然福至心灵,有个关于下半辈子的计划,反正是个计划。现在他整个人都沉醉在一种飘飘然的感觉里,除了“快乐”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

机场柜台上方的屏幕显示“泰国国际航空,商务舱”。

事情发生得很快。

哈利从斯蒂格家直接去灯塔餐厅找玛蒂娜,归还手机,但她说手机他可以留着,因为她买了一部新的。他被说服收下一件没怎么穿过的大衣,好让他看起来像样点。他还收下三颗“扑热息痛”止痛药,但拒绝让她检查伤口。玛蒂娜只是想替他重新包扎,但时间不够。他打电话给泰航,订了一张机票。

接着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他打电话给萝凯,跟她说伊莲娜找到了,再加上欧雷克已经获释,他的任务都完成了。如今他必须赶快离境,以免遭到逮捕。

就在这时她说了那句话。

哈利闭上眼睛,脑海里重复播放萝凯说的话:“我跟你一起走,哈利。”我跟你一起走。我跟你一起走。

还有:“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他几乎全身都想回答:“现在。”收拾行李,现在就走!

但他用头脑的理性部分多少思考了一下。

“听着,萝凯,我被通缉了,警方可能已经盯上了你,希望借此找到我,明白吗?我今天晚上先自己离开,你明天晚上再飞过来,我会在曼谷等你,我们再一起飞去香港。”

“如果你被逮捕,汉斯可以帮你辩护,刑期不可能太……”

“我担心的不是刑期长短的问题,”哈利说,“只要我在奥斯陆,迪拜就找得到我。你确定欧雷克在安全的地方吗?”

“确定,可是我想叫他跟我们一起走,哈利。我不可能自己……”

“他当然要跟我们一起走。”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哈利从她的语气中听见她松了口气。

“我们会在一起的,到了香港迪拜就动不了我们了。我们可以先等几天,然后我会叫赫尔曼·克鲁伊的手下来奥斯陆把欧雷克接走。”

“我来跟汉斯说,明天我就去买机票,亲爱的。”

“我会在曼谷等你。”

一阵短暂的静默。

“可是你被通缉了,哈利,你要怎么登上飞机而不被……”

“下一位。”

下一位?

哈利睁开眼睛,看见柜台里的小姐正在对他微笑。

他上前一步,递出机票和护照,看见她键入护照上的姓名。

“我这里找不到您的名字,尼伯克先生……”

哈利露出沉稳的微笑:“我十天前订了飞往曼谷的机位,可是我一个半小时前才打电话把时间改到今天晚上。”

女柜员又敲了几个按键。哈利在心中读秒。吸气,吐气,吸气。

“有了,在这里。比较晚的订位总是不会立即显示。可是这里说您要跟一位伊莲娜·韩森小姐同行。”

“她要按照原定时间出发。”哈利说。

“哦,好的。您有行李要托运吗?”

“没有。”

键盘敲击声再度传来。

女柜员蹙起眉头,又打开护照。哈利做好心理准备。她把登机牌夹在护照里,交还给哈利:“您可能得动作快一点,尼伯克先生,已经开始登机了。祝您旅途愉快。”

“谢谢。”哈利说,语气出乎他意料地诚恳,说完便奔向安检处。

当他来到x光检查机的另一头,拿起钥匙和玛蒂娜的手机时,才发现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他以为那是发给玛蒂娜的,正准备像其他短信一样储存起来,才看见发信人是b,也就是贝雅特。

他朝五十四号登机门疾奔。飞往曼谷的航班已开始进行最后的登机广播。

快读短信。

“我拿到最后一份清单了,有个地址不在贝尔曼给你的清单上:布林登路七十四号。”

哈利把手机塞进口袋。柜台前无人排队。他打开护照。工作人员检查护照和登机牌,看了看哈利。

“我脸上的疤痕比照片还新。”哈利说。

工作人员仔细看了看他。“去拍张新的照片吧,尼伯克。”他说,交还护照和登机牌,朝哈利后面的人招了招手,表示轮到他了。

哈利自由了,得救了,全新的生活就在眼前。

登机门前还有五个最后赶上的旅客正在排队。

哈利看了看手上的登机牌。这是商务舱的登机牌。他从未搭过经济舱以外的舱位,就算替赫尔曼工作期间也没搭过。斯蒂格的事业很成功。迪拜的事业很成功:曾经很成功,现在依然很成功。现在,就在今天晚上,就在这一刻,购毒者依然站在街头,脸面颤抖,表情饥渴,苦苦等候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家伙说:“来吧。”

队伍剩下两人。

布林登路七十四号。

我跟你一起走。哈利闭上眼睛,再度听见萝凯的声音。接着这句话又响了起来:你是警察吗?难道你变成了机器人?变成了蚁冢的奴隶?变成了别人想法的奴隶?

他是这样吗?

轮到他了。柜台前的女工作人员扬起双眉。

不是,他不是奴隶。

他递出登机牌。

他往前走,沿着栈桥往机舱前进。透过玻璃窗,他看见准备降落的航班的灯光,那班飞机将飞越托德·舒茨的家。

布林登路七十四号。

古斯托的指甲底下有米凯·贝尔曼的血迹。

妈的,可恶!

哈利登上飞机,找到座位,瘫坐在真皮座椅上。天哪,这椅子真柔软。他按下按钮,椅背开始往后倒,一直倒一直倒,直到他整个人躺平为止。他再度闭上眼睛,试着睡觉。睡觉。睡到有一天醒来他已然改头换面,身在另一个国度。他找寻她的声音,出现的却是另一个说瑞典语的声音:

我戴假神父领圈,你戴假警徽。你有多相信你个人想传播的福音?

米凯的血迹:“……在东福尔郡,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一切都对上了。

哈利感觉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臂,便睁开眼睛。

一名颧骨高耸的泰航女空服员面带微笑俯身看着他。

“先生抱歉,请您竖直椅背,我们就要起飞了。”

竖直椅背。

哈利吸了口气,拿出手机,看着最后一通来电。

“先生,请您关上手……”

哈利扬起一只手挡住女空服员的话,按下拨号键。

“我们不是永远不再联络了吗?”托西森接起电话说。

“东福尔郡的哪里?”

“什么?”

“我是说贝尔曼,古斯托遇害的时候他在东福尔郡的哪里?”

“吕格市,就在莫斯市隔壁。”

哈利收起手机,站了起来。

“先生,系上安全带的信号……”

“抱歉,”哈利说,“我搭错班机了。”

“您没搭错,我们清点过人数了……”

哈利大踏步沿着走道往前走,耳中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先生,我们已经关闭……”

“那就把它打开。”

乘务长也走了过来:“先生,依照规定机舱门不能再打开……”

“我的药吃完了,”哈利说,往外衣口袋里摸索,掏出贴有捷赐瑞标签的空药瓶,推到乘务长面前,“我就是尼伯克,看见了吗?你希望当飞机飞到……比如说阿富汗上空的时候,有乘客心脏病发吗?”

晚上十一点多,奔向奥斯陆的机场快线上只有零星几位乘客。挂在车厢上方的屏幕正在播放新闻,哈利心不在焉地看着。他原本有个计划,一个展开新生活的计划,如今他只好在二十分钟内再想出一个新计划。这简直是太疯狂了,他原本应该在飞往曼谷的航班上才对。这正是重点所在:他原本应该在飞往曼谷的航班上。他就是欠缺这种能力,可以称之为缺陷、故障、畸形足,因为他就是没办法置之不理,没办法让自己放下和退场。他可以喝醉,但却一直保持清醒。他可以飞去香港,却又跑了回来。他是个有严重缺陷的人,这点毋庸置疑。玛蒂娜给他的止痛药效力已慢慢退去,他必须再吃药才行,脖子的疼痛令他晕眩。

他看着今日头条的当季数据和赛事比分,突然想到:会不会他现在就是在做这件事,退出场外、临阵退缩?

不对,这次不同。他把机票改到了明天晚上,打算跟萝凯搭同一班飞机,甚至还支付了升等差额,把萝凯的舱位换到了商务舱。他心想到底要不要把他现在做的事告诉萝凯,但他知道她会怎么想,她一定会认为他依然故我,他还是受到心中那股疯狂力量的驱使,一点都没变,永远是这样。但是当他们并肩坐在商务舱里,飞机的加速度让他们的身体抵住椅背,让他们感觉上升,感觉身体变轻,感觉无可阻挡时,她会知道他们终于把过去抛在脑后,抛在机尾,他们的新旅程已经展开。

哈利下了机场快线,穿过天桥来到奥斯陆歌剧院,踏上意大利大理石地面,朝正门走去。他看见落地玻璃窗内的华丽大厅里,许多打扮得优雅体面的人站在红绒索内交谈,服务生奉上点心和饮料。

正门口站着一名男子,身穿西装,戴着耳机,双手交握在裤裆前方,仿佛守门员正在防御任意球。男子肩膀宽阔,但不壮硕,一双受过训练的眼睛早已注意到哈利,这时正在打量哈利周围是否有什么必须留意的事物。男子显然是挪威安全局的,这也表示有警察署长或政府高官莅临现场。哈利朝男子走去时,对方上前两步。

“抱歉,这是私人宴会……”男子开口说,一看见哈利出示的证件便住了口。

“我不是来找你们长官的,老兄,”哈利说,“我只是来办公事,找一个人谈谈。”

男子点了点头,朝西装翻领上的麦克风说了几句话,让哈利通过。

歌剧院大厅是个偌大的圆顶空间,哈利虽然在国外生活了好几年,但仍认得出现场许多面孔,包括装模作样的媒体人、电视名嘴、体坛和政坛明星,以及掌控文化产业的幕后黑手。伊莎贝尔·斯科延说过她一穿高跟鞋就很难找到够高的男伴,哈利发现的确如此。她在众宾客间鹤立鸡群,一眼就能被看见。

哈利跨过红绒索,穿过人群,口中不断赔礼,周围宾客手中的酒杯溅出白酒。

伊莎贝尔正在跟一个矮她半个头的男子说话,但哈利一看她逢迎色笑的神情,就知道男子的权势和地位都比她高。距离剩下三米,这时一名男子挡在哈利面前。

“我是刚才跟你同事说过话的警官,”哈利说,“我要跟她讲几句话。”

“请便。”安保人员说。哈利似乎在他口气中听见弦外之音。

哈利迈出最后几步。

“嗨,伊莎贝尔,”他说,看见她面露惊讶,“我没打断你的……政治生涯吧?”

“霍勒警监。”伊莎贝尔说,尖起嗓子笑了几声,仿佛哈利说了个只有自己人才听得懂的笑话。

伊莎贝尔身旁的男子立刻伸出手来,并多此一举地报上姓名。男子在市府高层摸爬滚打多年,可能早已学会必须给一般民众留下好印象,将来选举才能有正面回报,“你喜欢这出戏吗,警监?”

“有的地方喜欢,有的地方不喜欢。”哈利说,“戏演完了,我很高兴。我本来要回家,可是突然想到有几个地方我没搞清楚。”

“什么地方?”

“这个嘛,唐璜是小偷也是风流浪子,自然应该在最后一幕受到惩罚。我想我知道最后拖他下地狱的石像是谁,但我不明白的是,到底是谁告诉石像说可以在那个地方找到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哈利一转头,“伊莎贝尔你可以回答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