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斯一个人逃到露台上。
刚才他一直站在谈话圈子的外围,啜饮香槟,拿取点心,假装自己属于这里。几位教养良好的宾客试着把他拉进谈话圈,跟他打招呼,问他是谁,做什么工作。楚斯只是简短回答,一点也没想到要回敬对方的善意,仿佛他没立场这样做,或者害怕自己应该知道对方是谁,以及对方职位有多他妈的重要。
乌拉忙着招呼客人,展露笑颜,跟人聊天,仿佛这些人全是她的老相识。楚斯只是偶尔跟她有眼神接触。后来她对他微微一笑,做个了手势,仿佛是说她很想跟他聊天,但必须尽女主人的职责。看来当初帮忙建造这栋房子的那些人都不能出席,警察署长和其他单位主管也都不认识楚斯。他几乎想告诉他们说,差点把那少年打瞎的人就是他。
不过露台很棒,山下的奥斯陆宛如宝石般闪烁着光芒。
秋日凉意伴随高气压而来,气象预报说山区入夜后气温骤降。他听见远处传来警笛声。市区某处有一辆救护车和至少一辆警车出动。楚斯很想溜走,打开警用无线电,听听发生了什么事,感受他这座城市的脉动,让自己觉得有归属感。
露台门打开,楚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躲进暗处,以免被拉进让自己更加畏缩的谈话。
出来的人是米凯和那个政治人物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显然喝醉了,无论如何都让米凯搀扶着她。她是个高大的女人,比米凯高出一个头。他们站在栏杆旁,背对楚斯,那个角落没有窗户,客厅里的宾客看不见他们。
米凯站在她背后,楚斯心想他们其中一人应该会拿出打火机点烟,但这事并未发生。当他听见洋装发出的窸窣声,以及伊莎贝尔表示抗议的低低笑声,这时再要上前打招呼就已太迟。他瞥见白皙大腿,接着就看见衣服褶边被用力拉下。伊莎贝尔转身面对米凯,两人的头映着山下的城市风景,身影融合为一。楚斯听见舌头发出的湿润声响,转头朝客厅看去,只见乌拉脸上挂着微笑,穿梭在宾客之间,端着托盘拿出新点心。楚斯不懂,妈的他就是不懂。他没有太过震惊,因为这不是米凯第一次跟别的女人搞在一起,他只是不懂米凯怎么会有这个胃口,怎么会有这个心情?明明已经拥有像乌拉这样的女人,已经如此受幸运之神眷顾,已经中了超级大奖,为什么还愿意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趁机偷吃,只为了打一炮?难道是因为上帝或管他是哪个神赐给你女人所向往的一切,包括外貌、野心、花言巧语的技巧,于是你就觉得有义务发挥你所有的潜能?就像身高两米的人总认为自己应该去打篮球一样?他搞不懂,他只知道乌拉值得更好的,她应该有个爱她的人,这个人爱她就像他爱她一样,而且会永远爱她。他对玛蒂娜不过是轻佻的冒险,无关真心,反正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他时常在想,他应该找个方式让乌拉知道,有一天如果她失去米凯,那么他,楚斯,一定会守在她身旁。但他总是找不到适当的措辞来告诉她。楚斯竖起双耳。他们在说话。
“我只知道他离开了,”米凯说。楚斯从米凯有点含糊的话声听出他也有些醉意:“可是他们找到了另外两个。”
“你是说他手下的哥萨克人?”
“我还是认为他们是哥萨克人只是胡扯而已。反正犯罪特警队的甘纳·哈根联络过我,问我能不能帮忙。现场使用过催泪弹和自动武器,所以他们推测可能是有人上门寻仇,他想知道欧克林知不知道谁可能干出这种事,他说他们一点头绪也没有。”
“你怎么回答?”
“我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谁,这是实话。如果是某个帮派干的,那他们藏匿得很好,从来没被警方发现。”
“你认为老头子可能逃脱吗?”
“我不这么认为。”
“你不这么认为?”
“我认为他的尸体正在山下某个地方腐烂,”楚斯看见一只手朝星空指了指,“说不定我们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尸体,说不定我们永远都不会发现他的尸体。”
“尸体总是会被发现,不是吗?”
不是,楚斯心想。他把体重平均分散在两只脚上,感觉脚掌抵着水泥露台,也感觉水泥露台抵着他的脚掌。不对,尸体不是总会被发现。
“反正有人干了这件事,”米凯说,“而且是个新人。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奥斯陆的新毒枭是谁。”
“你想这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意义,亲爱的。”楚斯看见米凯把手放在伊莎贝尔的后颈,从侧影看来,他像是要勒死她似的,她的身体倾向一侧,“我们就站在我们所希望的位置上,可以从现在这个位置往前跃进,事实上没什么比这个结局更好的了。我们已经不需要老头子了,再说他手上握有你和我……我们合作的证据,所以……”
“所以?”
“所以……”
“把你的手拿开,米凯。”
米凯发出有如丝绒般柔顺的醉酒笑声:“如果这个新毒枭没替我们干了这件事,我可能会自己动手。”
“你是说叫瘪四动手吧?”
楚斯听见他最痛恨的外号,心头一惊。这外号是米凯第一个叫的,后来就一直紧紧黏着他,甩也甩不掉。人们只要看见楚斯的戽斗、听见他的呼噜笑声,立刻就把他跟这个外号联想在一起。米凯甚至还安慰楚斯,说他觉得mtv的这个卡通人物对现实的意义在于具有“无政府主义的观点”以及“不墨守成规的道德标准”。妈的说得好像他替楚斯赋予了一个荣誉头衔似的。
“不是,我绝对不会让楚斯知道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我才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不信任他?你们不是老朋友吗?这露台不是他帮你建的吗?”
“是啊,他是在半夜三更自己弄好的,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他有各种怪异和奇妙的想法。”
“可是你却建议老头子吸收瘪四去当他的烧毁者?”
“那是因为我从小就认识楚斯,我知道他从里到外都堕落得不得了,非常容易被收买。”
伊莎贝尔尖声大笑,米凯发出嘘声叫她安静。
楚斯屏住气息。他觉得喉头紧缩,肚里似乎出现一只小兽。它跑来跑去,正在寻找出路,不断骚动想往上蹿出,压在他的胸口上。
“对了,你没跟我说过为什么找我当你的生意伙伴。”米凯说。
“当然是因为你有一根很赞的屌啊。”
“不是啦,正经点。要不是我同意跟你和老头子合作,我就得逮捕你了。”
“逮捕?”她哼了一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城市好。大麻合法化,流通美沙酮,资助成立一个地方让上瘾者注射毒品,替用药过量致死率较低的毒品驱逐竞争者。反正有什么差别呢?毒品政策重视的是实际效益,米凯。”
“放轻松,我当然同意你的说法,为我们把奥斯陆打造成一个更好的地方来干一杯。”
伊莎贝尔不理会米凯举起的酒杯。“反正你也不可能逮捕我。如果你真的这么做,我就去跟对这事有兴趣的人说,你背着甜美的老婆来找我打炮,”她发出咯咯笑声,“而且真的就是背着你老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首演会上认识的时候,我说你可以干我吗?当时你老婆就站在你背后,只要再靠近一点就听得见我们说话,但你的眼睛眨也不眨,只说给你十五分钟把她送回家。”
“嘘,你喝醉了。”米凯说,伸手扶着她的背。
“当时我就知道你跟我心意相通,所以我一听老头子说我应该找个跟我一样野心勃勃的合作伙伴,立刻就想到了你。敬你一杯,米凯。”
“说到这个,我们需要再添点酒,要不要进去了……”
“我收回刚才那句‘心意相通’,没有一个男人在乎我的心,男人都只要我的……”她发出轰然笑声。
“来,我们进去吧。”
“哈利·霍勒!”
“嘘……”
“这个男人在乎我的心,当然了,他有点蠢,可是……呃……你想现在他在哪里?”
“我在城里大肆搜索他那么久都找不到,应该是离开挪威了。他已经让欧雷克无罪释放,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伊莎贝尔身子一晃,米凯赶紧扶住她。
“你是个浑蛋,米凯。我们这两个浑蛋注定要凑在一起。”
“也许吧,我们得进去了。”米凯说,看了看表。
“别这么紧张,老兄,就这么几口酒还难不倒我,看见了吗?”
“看见了。你先进去吧,这样才不会看起来太……”
“放荡?”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楚斯听见伊莎贝尔爆发出一阵大笑,看着她的高跟鞋踏上水泥地发出更大的咔嗒声响。
她离开后剩下米凯一个人倚着栏杆。
楚斯等待片刻才上前:“嗨,米凯。”
他的童年好友回过头来,目光呆滞,脸有点浮肿,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露出欢快的笑容。楚斯心想这是因为米凯喝了酒的关系。
“是你啊,楚斯,我没听见你出来,里面那些人玩得开心吗?”
“妈的很开心啊。”
两人彼此互望。楚斯在心中自问,究竟是从何时何地开始,他们忘了如何跟彼此对话?过去那些无忧无虑谈天说地的时光、一起做白日梦的时光、毫无顾忌畅所欲言的时光,都到哪里去了?那时他们同进同出,比如说刚投身警界时,他们把那个对乌拉有意思的男人痛打一顿,又把对米凯毛手毛脚的克里波人员海扁一顿。他们把那个死玻璃带去大楼锅炉室,那家伙哭着道歉,说他误会了米凯的意思。他们都避开那家伙的脸,以免过于明显,但他一直哭哭啼啼让楚斯火冒三丈,手中挥舞的警棍不知不觉用上更多力道,还是米凯适时制止。这些虽然都不是所谓的美好回忆,但这些回忆让他们紧紧相连。
“我正在这里欣赏这个露台。”米凯说。
“谢谢。”
“不过我想到一件事,就是你替露台灌水泥的那天晚上。”
“怎么样?”
“你说你有点烦,睡不着,可是我突然想到那天晚上我们正好去逮捕奥丁,后来又突袭摩托帮俱乐部,有个家伙还失踪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图图。”
“对,图图,那天晚上你本来应该跟我们一起出任务,不过你跟我说你生病,可是后来你又跑回这里拌水泥?”
楚斯扯了扯嘴角,望着米凯,最后终于设法和他四目相对。
“你想听实话吗?”
米凯迟疑片刻才回答:“想啊。”
“其实我是翘班啦。”
两人在露台上陷入片刻沉默,只听见山下传来遥远的城市噪声。
“翘班?”米凯笑说,语带怀疑,但笑声和善。楚斯喜欢他的笑声,每个人都喜欢,男人女人都一样。那笑声似乎是说,你这个人真好,真有趣,可能还很聪明,值得我发出友善的笑声。
“你?翘班?你从不偷懒,又爱逮捕人,竟然也会翘班?”
“对啊,”楚斯说,“我走了桃花运。”
又是一阵沉默。
接着米凯仰头哈哈大笑,笑到上气不接下气。零蛀牙。他直起身子,朝楚斯的肩膀用力一拍。他的笑声是那么快乐奔放,楚斯情不自禁也跟着笑了起来。
“打炮和建露台,”米凯喘息不已,“真有你的,楚斯,真有你的。”
楚斯觉得米凯的称赞让他恢复了正常。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几乎像是回到了过去。不对,不是几乎,他们的确回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