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
“用我做什么不?”
李敏摇头:“不用,你回去睡吧。帮我灌个热水袋。”
穆杰见办公室里的人挺多的,便回去值班室。正给热水袋换水呢,就听着走廊里有平车碌碌走过的声音,哭声伴着车轮声,后来突然消失了。
那定是进了电梯了。
李敏把事情都弄好了,打发两实习生回去休息。
“十一楼是杨大夫带你们同学睡值班室,你们回宿舍吧,还能好好睡几个小时。”
俩实习生没处可去,点头应了。
郑大夫对李敏、还有俩护士说:“那咱们也都睡觉吧。”
“睡吧。”李敏虚虚掩嘴遮住哈欠往外走,就听身后的小护士在说:“郑大夫,下半年轮到你做住院总了。你要不要带你媳妇陪你值班啊?”
李敏驻足回头,仨人都笑嘻嘻地看着她。羞恼之下,她恶狠狠地说:“我愿意,你们管得着嘛。”
“管不着管不着。”
在李敏的眼里,护士小刘的态度也太可恶了。她转回来想逮住小刘、想狠狠地扭她几下泄愤。小刘边躲闪边说:“李大夫,我们知道你发烧,穆杰是过来照顾你的。你得明白我是在提醒你呢,你赶紧去登记,咱们医院的长舌妇多,说点儿乱七八糟的话,你不得更生气啊。”
李敏讪讪地说:“要不是昨天忙了一天,昨天就登记了。”
正在洗手的郑大夫回头说:“你还得照相体检呢。今天赶一赶,或许下班前就可以领到结婚证。”
李敏走过去洗手。凉水把她的睡意都赶走了,连这个才逝去的开颅术后患者的遗憾,都被“赶紧去登记”的提醒覆盖了。
“谢谢提醒。”
郑大夫笑笑,冲赶紧手上的泡沫离开了。李敏洗完手回头对小刘说:“谢谢你提醒我。回头请你吃糖。”
“不摆酒?”
“不摆。”
李敏回到值班室,见台灯旋在最亮的位置上,穆杰正瞪着大眼在等自己。李敏脱了白大衣挂到门后。
穆杰问:“都搞好了?”
“嗯。”
穆杰见李敏情绪不高,以为她受刚才死了的那个患者的影响,就只提醒她说:“盆里的水是刚从热水袋倒出来的。”
“好。”李敏把双手浸在热水里,略烫的热水瞬间让她觉得诸如寒冷啊、小腹处的不舒服等都在渐渐退去。这就是姥姥所说的一个人和两个人的区别吗?
从高中开始住校,这十年已经习惯了自己照应好自己全部的李敏,抬头看看值班床上含笑望着自己的穆杰、低头看看水盆里圈套圈的涟漪。昏黄台灯下的水波纹,开始在她的手底下荡漾,更随着她搓手动作的加大,而不停地漾到盆沿、溅到地面。
穆杰也不催她,由着她在水盆里搁落水玩。估摸那大半盆的水不热乎了,他才开口道:“敏敏,暖瓶里有热水,要不要再加点儿?”
“不了。”李敏擦干手,细细抹了一层手油。她把台灯转到最暗,然后背转身体对着穆杰,极快地脱了毛衣毛裤,钻进有穆杰的、焐热了的温暖被子里。
“穆杰。”李敏往穆杰的怀里靠靠。
“我在。”穆杰把被角掖好,然后抱紧怀里的有些凉的香软,使劲在李敏的头发上深深地嗅了一口。
“你明天不要起来做早饭,你一起来我就醒了,去食堂随便买点儿好了。”
“行。”
“睡了。”李敏不想现在和穆杰说照相、领证的事儿。明早起来再说吧。
“睡吧。”
俩人都属于说睡就能睡着,一喊就得立即精神起来的人。不过片刻的功夫,值班室里就只剩下了一个慢而悠长、另一个相比之下略轻浅的呼吸。
*
李敏想多睡一会儿、起得晚一点儿,但还是被早班卫生员的准时清扫声音惊醒了。
“穆杰。”李敏含含糊糊地喊一声。
“我在。还早呢,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嗯。”李敏人猫在被子里,脑子却很快完全清醒了。“咱们起来吧。一会儿我让夜班护士给你抽血。”
穆杰立即精神了。他箍紧怀里的香软,贴在李敏的耳后问:“现在抽血?”
“嗯。”李敏克制自己,努力忽略喷到耳后的热气,带来的异样感觉。“从病房送化验单,下午就出结果了。”
病房的化验单,一般是4点以前就送回结果的。
“好。”穆杰一跃而起,把李敏的衣服先递给她,等李敏穿完毛衣,他已经整装可以出门了。
俩人收拾好了,李敏去找护士办公室找夜班小刘。小刘是去年“十一”参加的集体婚礼。
“小刘,你知道婚检都检查什么项目吗?”
“比咱们体检的项目多了一样外生殖器检查。门诊挂号室有现成的表格。你让穆杰来过来,我先给他抽血,化验单从咱们科走。”
“行,你告诉护士长回头从我那边扣钱。”
“那多麻烦啊。我跟你说现在去急诊交钱,这个点急诊没人的。然后在体检表上注明抽血在病房十二楼就可以了。”
“谢谢啊。”
小刘带李敏和穆杰去处置室抽血,她指着那还空着的试管架说:“一会儿我把他的和病房的那些让护理员一起送去化验室,下午去化验室取结果就可以了。”
李敏看看病房里没事儿,十一楼有杨大夫、十二楼有郑大夫,她跟护士交代一声,和穆杰一起离开。穆杰回家做早饭,她去门诊拿了体检表,在急诊办好了缴费手续。
*
等她回到病房,陈文强和石主任也前后脚到了科室。俩人都是不放心病房里的这些患者,去送李主任之前,一定要再看一圈才能放心。
得知监护室的那个患者走了,陈文强叹息一声:“到底还是没抢回来他那条命。”
“陈院长,走吧。差不多了。”石主任喊陈文强。李敏抬头看电子钟,6:20分。
“6点40从咱们这儿走,早上人少。”石主任给李敏解释:“7点半差不多能到了。章主任给联系好了,排在第一位的。”
“我跟你们过太平房去送送吧。有郑大夫在这儿呢。”李敏向陈文强请求。
“去吧。穿多一点儿,今天冷着呢。小郑看好家。”
“嗯。”
李敏回值班室把值班的军大衣穿上,然后赶紧去电梯间,陈文强按下医疗电梯。电梯工见是他们仨,问明是去一楼,便顺溜地送他们下楼了。
三人紧赶慢赶,在10分钟内赶到西北门的太平房。灵车还没有到,但太平房的门已经打开了。李家兄妹四人还有杨宇都站在门口,李家的俩儿媳妇都没来。不少人站在西门口,朝太平房门口张望。
石主任给李敏科普:“怀孕的人要避开白事儿。这太平房里还有好几个别的死者。都是今天要活化的。”
太平房的张师傅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穿着中式棉袍、扎着黑头巾的男人,在给李家兄妹讲一会儿起灵的事儿。梁主任走到他们这边来。
“老陈,车来了。”院里定了一个大客车,现停在西北门外,欲去送灵的人等会儿就坐那个大客车。梁主任说的车来了,指的是灵车。
张师傅喊道:“孝子过来。老大你打幡,老二捧遗像,老三你在后面摔盆。”
石主任拉一下张师傅说:“两张遗照呢。”
“那也得有人摔盆啊。”
陈文强就说:“我来摔盆了。”
“陈叔。”李家的四个孩子都叫他。
“按师傅的规矩去做。”陈文强不给他们再说话的余地。
李敏站在石主任和梁主任中间,看着灵车倒过来。
“孝子孝女进来磕头。”扎头巾的男人喊了一声,四兄妹跟着他进去了。张师傅招呼抬灵的小伙子跟上,陈文强也跟了进去。
几分钟的时间,打幡的李家老大先出来了,然后是捧遗像的老二和老三,抱着花的四闺女。再后面就是四个抬着棺材的小伙子。有食堂的、车库的、制剂车间的,还有一个是杨宇。最后是抱着瓦盆的陈文强。
等这些人都上了灵车,在关门前的哭声中,陈文强摔了灵棚里用来烧纸的那个瓦盆。然后他也上了灵车。
“小李,你赶紧回去吧。老石,走,咱俩坐大客去。”
李敏听话地往回走,医院送灵的人也陆续登上了大客车。灵车在前,大客在后,驶离了省院。片刻的功夫,刚才还人影重重的太平房门这块儿,顿时就变得空空荡荡了。
张师傅锁上门,把摔碎的瓦盆打扫走。自己嘟嘟囔囔:“唉,再怎么风光能耐的人,最后都免不了这一天啊。”
与他应和的是西北风的呼啸、还有在风中抖落积雪的、树枝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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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免不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