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武将多是莽夫,以前他耿家最风光的时候,很多事都是父亲一句话的事,可是如今不同了。
原本武将考评和述职都是隶属五军都督府的职责范围,但是之前,因着他和父亲带着皇帝去安平长公主府想抓住安平、封炎母子的把柄,却反而被他们母子反将了一军,因此激怒了皇帝,只能被迫把武官诰敕交给了吏部。
如今吏部非说武官考核和文官一样,也当由吏部负责,要他交一份武官的名录,耿安晧当然不肯,才会一直僵持着。
耿安晧本来想得好好的,武官久离驻地,容易动摇军心,他就不信皇帝不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把武将考评和任职拿在手里,皇帝是想要削五军都督府的权,他决不能让皇帝得逞!
原本只是吏部那里施压,耿安晧还抗得住,没想到连他下面的武官也来闹,内外夹击,搞得他里外不是人。
短短几天,耿安晧算是领会到什么叫做人走茶凉,要是父亲还在,丁中庆怎么可能一呼百应地叫来这么多人与他作对,便是他们敢来,看到父亲也早就气弱了,谁敢在父亲跟前多说一句!
然而,现在他只能一个人硬扛。
为了耿家,为了父亲在天有灵,他也必须扛住,保住他们耿家的荣光。
耿安晧不知道的是他已经死去的父亲还苟延残喘地活着,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活得生不如死。
除了给他行刑、送饭的人,耿海偶尔还能到的人也就是岑隐了。
岑隐很少来,他要是来了,必定会带给他一些关于外面的事,好似闲谈似的告诉他。
三个月了,耿海被关在这个地牢中已经三个月了。
此刻的他瘦得脸颊都凹了进去,鬓发间多了一半的银丝,整个人不仅是老了很多岁,甚至是脱了相,身上布满了血肉模糊的新旧伤痕与无数暗红的血渍,连那破碎不堪的衣裳都与皮肉黏连在一起,让人不忍直视。
哪怕此刻把他送到耿安晧身前,耿安晧恐怕也一时认不出这个比路边的流民乞丐还要肮脏干瘦的男人会是他的父亲耿海。
幽暗的地牢里,只有岑隐一人阴柔的声音回荡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
“卑鄙,你们真是太卑鄙了……”
沙哑干涩的声音自耿海的喉底挤出,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似的粗糙,跟过去的洪亮迥然不同。
耿海不是身在局中的耿安皓,老奸巨猾的他一眼就意识到了这件事中所暗藏的陷阱……
岑隐这个阉人真是太卑鄙了。
知子莫若父。
他的儿子耿安晧虽然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天姿聪慧机敏,但是耿安晧从小顺风顺水,怎么斗得过从镇北王府的尸堆里爬出来的岑隐,不,是薛昭!
耿海的眼眸在那昏黄的烛火下,愈显幽深不安,三个月前岑隐的狂言还犹在耳边:“……本座怎么也会留着国公爷最后一个死,让你亲眼看到你耿家的下场才好!”
那时候,他心里担忧,却还能勉强告诉自己,他们耿家还有百年根基在,就是皇帝也不能轻举妄动。
岑隐想要扳倒他们耿家可没那么容易……只要再过一两年,等儿子彻底把五军都督府握在手中,耿家自能屹立不倒。
没想到岑隐这么快就又出手了!
难道这真的是天亡他们耿家……
耿海双目圆睁,眸中难掩绝望之色。
岑隐俯视着坐在地上的耿海,红艳如血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愉悦的事情,“耿海,你猜猜,你们卫国公府还能撑多久?”
“……”耿海青紫的薄唇颤了颤,双目几乎瞠到了极致。
岑隐嘴角的笑意更冷,蓦地转身,打算离开。
“薛昭!”牢房里的耿海嘶吼着喊道,激动时,他手上、脚上的镣铐碰撞着。
岑隐没有停下,不疾不徐地继续朝外走去,仿若未闻。
耿海急了,生怕岑隐走了,抬手抓在了牢房的栏杆上,又喊道:“封炎是崇明帝的儿子,对不对!!”耿海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这段时间来,耿海在地牢里无事可做,只能反复地思量着薛昭、安平与封炎这三人之间的关系,一遍又一遍……这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岑隐既没有回答,也没有驻足,步履还如原本一般闲庭信步。
然而,只是看着对方那道挺拔如修竹的背影,耿海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说对了。
这一刻,耿海的心头更复杂了,眸底就如同暴风雨夜的海面般,震惊、骇然、恐惧、阴郁而又幽深。
他的脑海中如走马灯般快速地闪过当年的情形。
一眨眼,都快十七年了。
一切却如昨日。
那一日,今上带兵攻破皇宫,一直杀到乾清宫前,他们兄弟俩在乾清宫前当众对质,各执一词地彼此斥责,其实那个时候任何言语也不过是虚无,谁都知道大局已定,最后崇明帝引刀自刎……
彼时许皇后有孕,怀胎九月,临盆在即。
崇明帝死后,今上自然也不会放过许皇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带着他一起冲进了乾清宫,看到的就是双手抱着一个襁褓的许皇后。
许皇后再不复平日里的雍容华贵,一头鸦羽般的青丝披散在身后,即便她身上裹着一件大大的斗篷也掩不住她身上的血迹。
她问他们,崇明帝是不是死了。
彼时,今上只是让她交出那个襁褓。
虽然答非所问,许皇后却已经有了答案,她抱着那个襁褓凄凄地呢喃了一番后,就在他们面前决然地吞金而亡。
面对死亡,她没有一丝畏惧,似乎她已经失去了生的勇气。
当年,今上为了他的名声,不敢靠近许皇后的尸体,当时还是他亲自去确认许皇后死了,他也检查了襁褓,发现襁褓里是一个全身青紫、气息全无的男婴。
那是个死胎。
这么多年来,无论是他还是今上,都从来没有想过崇明帝也许还有一条血脉留在这世间。
现在耿海再回想这段往事,一下子全明白了。
是了,安平当时也怀着身孕,许皇后怀里抱的那个死胎很有可能就是安平生下的,被人偷龙转凤了。
所以,当年崇明帝和许皇后才会以那种姿态决然赴死,崇明帝在引刀自刎前故意拖延时间,而许皇后则是为了消除他们对那个死胎的疑虑,他们夫妻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孩子——
封炎。
所以,当年镇北王薛祁渊才会下定决心起事……
所以,袁惟刚才会背叛自己。
所以,不但是薛昭恨自己,封炎只怕更恨自己,他们之间不仅有杀父杀母之仇,更关系到这万里江山的所有权……
耿海的心彷如从万丈深渊急坠而下,浑身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封炎和岑隐的决心可想而知,恐怕没有人可以阻拦他们,在这两人的联手下,耿家恐怕真的会万劫不复!
“是慕建铭。”耿海激动地说道,“薛昭,当年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慕建铭,是慕建铭有了野心……我其实早就已经悔了。”
顿了一下,耿海又道:“薛昭,你是聪明人,你该知道你们两人想要报仇不是那么简单的,我可以帮你们的!”
耿海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们之间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是一旦事情涉及到这万里江山,涉及到那无上的至尊之位,即便是仇人,也可以联手。即便是儿子,也可以弑父。
想着,耿海的眸子里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花,死死地盯着岑隐火红色的背影。
这一次,岑隐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向了牢房中的耿海,狭长的眸子在昏黄的烛火中闪着诡异的光芒。
耿海眼中那丝火花变得更明亮了一些。
岑隐勾了勾薄唇,那阴柔的声音变得愈发柔和了,“为了给耿家留条生路,堂堂卫国公竟然也会屈膝。可惜了……”
岑隐微微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令得耿海又是心一沉。
岑隐又转过身来,一边往前走,一边云淡风轻地说着:“本座更想看着耿家死无葬生之地。”
随着岑隐走远,牢房周围又渐渐地暗了下来,耿海思绪飞转,衡量着利害,终于决定一搏,在岑隐快要出门的时候,大喊道:“薛昭,我知道你父王母妃的尸骨在哪里!你难道不想为他们收尸吗?”他难道不想为他们修坟立碑吗?!
岑隐又一次停下了,长翘的眼睫半垂,看着手里的灯笼,眼神冰冷。
他没有回头,只是停留了两息,就往前走去,这一次,直接出了地牢。
“砰!”
前方传来了关门声,地牢中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然而,耿海却从刚才岑隐那短暂的驻足中又看到了希望的光芒。
“薛昭并非是没有破绽的……”
耿海近乎无声地对自己喃喃说着,布满伤痕的双手紧握着。
没错,只要对方还有破绽,他们耿家就有希望!
现在,耿海只希望儿子耿安晧千万要坚持住,只要儿子能咬牙坚持,皇帝还是要脸面的,儿子大可以利用这次的逆势一举收服人心,建立威信。
只要儿子能撑住……
但是显然,耿安晧还年轻,远不如经历过三代帝王的耿海老辣。
在吏部和武官两方人马的夹击逼迫下,耿安晧举步维艰,只能用空泛的言语安抚那些武官,但是这远远不够。
曾经,在他们心中,卫国公府是一座他们可以依靠的高山,而如今,这座山已经千疮百孔了。
一些武将的心中都产生了一丝质疑:这位新任的卫国公到底能不能撑起五军都督府呢?!
他们总不能在京中永无止尽地等下去吧?!
随着七月进入尾声,天气越来越热,人心也越来越烦躁,看似平静的京城,实则暗潮涌动。
八月初六,万寿节在万众瞩目中来临了。
除“疯魔”的贺氏外,端木家的女眷中也没有别人有资格赴宫宴,端木宪虽然想带端木绯去凑热闹,但是端木绯想想就觉得进宫太麻烦了,直接就拒绝了。
她干脆和端木纭一起去了温泉庄子避暑,打算舒舒服服地在庄子里玩上一整天。
和姐妹俩上次来庄子相比,这边又是大不相同了,屋子、院子、池子等等已经全都修好了。
庄子里浓荫密匝,郁郁葱葱,似乎连周围的风也染上了绿意。
古人云:夏日浴泉,暑温可祛。
自打买下这个庄子后,这还是姐妹来第一次来这里泡温泉。
“蓁蓁,你别忙着进去,先试试泉水的温度,泡一会儿脚……”
“然后再用手把泉水一点点地泼洒在身上。”
“等你觉得自己适应了温泉的水温后,再全身浸泡到池子了。”
端木纭以前在北境时也泡过温泉,一步步地指点妹妹该怎么做。
“哗啦啦……”
身上只穿着肚兜的姐妹倆以手一下下地拨起温泉水,为对方淋湿身子,然后才慢慢地泡在了温泉池子里,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
端木绯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声,身上的疲累似乎一扫而空,她的小脸被温泉的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娇艳欲滴。
端木绯觉得新鲜极了,一会儿调皮地又拨了拨水,拨得水花“哗哗”飞溅,一会儿又池子边那篮子干玫瑰花瓣取了过来,随手撒在池水上。
随着热气升腾而起,空气中染上了淡淡的玫瑰花香。
一不小心,其中一片花瓣就落在了端木纭的鼻尖,端木纭连忙抬手去拈,修长如玉的手指与那红艳的玫瑰花瓣彼此映衬,朦胧的水雾间,美人如玉似花,娇艳不可方物,看得端木绯都有些手痒痒得想画一幅《美人出浴图》了,脑子里刷刷刷地闪过好几幅构图。
端木绯的目光落在了端木纭的指尖上,发现上次七夕染的指甲已经淡了,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姐姐,等泡好了温泉,我再给你染指甲吧,我记得这庄子里种了凤仙花。”
端木纭一向由着妹妹,含笑应下了,她亲自给妹妹倒了茶,哄着她多喝些水。
泡了歇,歇了又再泡,姐妹倆足足在浴室里待了近一个时辰,才从里面出来,两人的肌肤都被温泉泡得如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细腻莹润。
端木绯忍不住抬手在端木纭的脸上摸了一把,触手温软滑腻,她忽然觉得这个温泉庄子买得真是值。
“……”碧蝉在后面看到了端木绯的这个动作,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若非四姑娘是个姑娘家,她真以为自己方才看到了登徒子。
碧蝉清了清嗓子,请示道:“四姑娘,您不是说要给大姑娘染指甲吗?要不要奴婢去采些凤仙花来?”
“我还想去后山采些别的花,你多带几个篮子还有剪子。”端木绯吩咐道。
她最近从古书上看到一种新的印染法,她想试试看,要是把料子染成了,正好拿来给姐姐做秋装。
端木绯越想越是迫不及待,拉上端木纭一起往后山去了。
这个时节,后山繁花盛开,各种野菜菌菇也不少,林荫遮蔽下的空气尤为清新,带着草木独有的气味。
端木绯兴致来了,就使唤着丫鬟也顺便摘了些野菜菌菇,打算待会煲个菌菇汤,吃个野味。
她们在山上玩得忘了时间,下山时,已经都未时过半了,庄子里早就给她们备好了吃食,正在灶上温着。
自打夏天后,端木绯就食欲不振,今天出了汗,又动了动,一下子就食欲大开。
等端木宪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只觉得这庄子里的管事办事也太木了,竟然把他家四丫头饿成这样。
端木绯咽下口里的糕点,眨巴眨巴地看着端木宪,感觉端木宪这个时候跑来找她们准没好事。
端木纭请端木宪也在桌子边坐下,又令丫鬟给他上茶。
端木宪抿了口热茶后,沉声道:“纭姐儿,四丫头,我是来接你们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