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医院的产房外, 一个男人来回踱步着, 脸上的焦急之色显而易见。
“顾东兴,你丫的能不能别转了,老子没死都被你晃死了!”精神矍铄的顾老爷子中气十足吼了他一句。
“老爷子, 这里是医院, 请您小声点。”路过的护士提醒他。
顾老爷子瞬间怂了, 点头哈腰, “是是是,一定注意, 都怪老头子那不中用的儿子, 没出息,不就是生个娃嘛, 搞得——”
“出来了出来了!”
产房内发出一声惊呼。
左臂纹着青龙右臂烙着白虎的老爷子立马没出息哭了。
不容易, 他们三代单传的老顾家终于有后了!
哭, 给他使劲哭!
“爹,你咋哭了呢?”
“高兴的不成啊?去去去, 老子还要纸巾这玩意儿?”顾老爷子嫌弃看了不中用的傻儿子一眼, 将鼻涕往唐装袖子上利落一擦, 屁颠屁颠去看他的小乖孙了。
新生儿保温箱整齐排成了三列, 顾老爷子东瞅瞅, 西瞅瞅, 嫌弃转过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奶猫, 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一个脑袋壮实、皮肤黝黑的婴儿身上, 美滋滋地说,“瞧这身板儿,结实!瞧这毛茬,粗硬!瞧这小把儿,哎哟喂,不得了,以后一定是个迷倒万千少女的小帅哥!真不愧是我老顾家的种儿!顾东兴,你真有出息了!”
他的儿子满脸尴尬,“爹,你孙子在这头。”
顾老爷子身体一僵,就差没咆哮出声了。
什么?
开什么玩笑?
那个皮肤比女孩儿还要薄透、身板比女孩儿还要纤弱的小奶猫是他老顾家的种儿?
他的乖孙以后是要混黑道的、扛着一把菜刀给人开瓢的凶狠少主,这个一看就软软糯糯的小猫崽怕是连水果刀都拎不起吧?
顾老爷子拒绝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死不悔改跟先前的小婴儿“相亲相爱”,直到他的父母心惊胆跳将儿子抱走,隔得老远还能感受到顾老爷子幽怨的眼神,活脱脱一个人贩子。
年轻的父母溜得更快了,只给老爷子留了一个黑乎乎后脑勺。
纵然再不情愿,老爷子只能接受了残忍的真相。
他仍旧不死心,整天撺掇着没出息的儿子跟母老虎儿媳妇再生一胎。
儿媳妇是个典型的女强人,本来就不乐意生孩子,这还是看在那个没出息的丈夫面子上,对方没有啥大志,就想当个奶爸,她还能怎么着?看他那个小可怜样子,生就生呗。
没想到生小孩是这么痛苦的事情,有了老大后,顾夫人就死活不肯再生,逼着丈夫去结扎。
顾老爷子那个气啊,又让那个没出息的儿子跪了一夜的灵堂,顺便带孙子去玩骑大马。
还真别说,虽然这个小孙子瘦弱了点,长相女气了点,但特别好带,懂事又乖巧,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你时,再大的重话也说不出来。
老爷子到最后越来越上心,顶着儿媳妇杀人的目光,将小孙子堂而皇之带在身边溜达,时不时就给老友们炫耀一下。在一众三天两头上房揭瓦的小皮猴里,他的小乖孙简直就是一股清流,老爷爷倍儿有面子。
小孙子还没取名,但有个众所周知的小名字,叫秀秀。
这名儿是怎么来的呢?
这小娃娃一出生就特别得很,他不喝母奶,一旦儿媳要喂他,就死活不肯挣扎起来,顾家人没办法了,只能冲了奶粉代替。更令老爷子头疼的是,这小子还该死的挑食,有一点荤腥的饭菜都不沾。
不吃肉肉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能长得高高的呢?
顾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愁白了好几根头发,还是顾爸出了个馊主意,把肉剁碎了混在蔬菜里,或者祛除肉味,充当面粉一类的食物。
结果无一例外,都被那小子给识破了。
那只粉粉嫩嫩的小鼻子只要闻上一闻,就能知道你那里面是鸡肉鸭肉鹅肉牛肉羊肉火鸡肉老腊肉。
然后这个小疙瘩的“嗅嗅”之名不胫而走。
儿媳妇是个一闲下来就文艺泛滥的女青年,哪能接受这种小名字,硬生生把“嗅嗅”掰成了“秀秀”。
众人一瞧,那穿着红色针织衫跟漆黑小裤的宝贝儿坐在沙发里,两只小短腿规规矩矩搭在边沿上,琉璃般的瞳仁折射出清透的水光,还真是眉清目秀,玉雪可爱,如果忽略那小老头似的严肃表情。
顾老爷子大手一挥,成了,就叫秀秀吧。
顾家的小宝贝儿长到了三岁,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这成了顾家人的心病,整天逗着他说话。
顾老爷子心疼坏了,病急乱投医,硬是觉得乖孙是被不干不净的东西缠上了,花费重金请了大师来家里做法。
那三岁的小奶娃瞅了瞅那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头一句就是——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阿弥陀佛是什么鬼?
善哉善哉又是什么鬼?
顾家人真的要哭出来了。
这跟设想中的第一声“爷爷”、“妈妈”、“爸爸”不一样啊?
顾老爷子的心脏已经锻炼出来了,见此淡定地说,“秀秀,叫爷爷。爷爷带你去看阿弥陀佛。”
儿媳嘲笑他,“爸,秀秀他才三岁,能听懂你的意思?”
结果下一刻她的儿子啪啪打脸,“爷爷。”
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做老母的表示很心痛。
怎么能这样拆台呢?说好的母子连心呢?
顾老爷子得意将孙子抱到肩膀,哼着小曲儿去了当地有名的白马寺。大雄宝殿上供奉着三世佛,两面嵌着造型奇特的罗汉,在袅袅升起的檀香中演绎众仙百相。
老爷子是道上混的,对菩萨一类的东西还是怵得很,在佛寺里待着很不踏实。难得孙子喊他一声爷爷,硬着头皮就来了。
本打算看几眼就走,结果孙子莫名其妙被寺内的老方丈看上了,一个劲儿说这小子骨骼惊奇,佛缘深厚,最适合当出家人了。
啊呸呸呸出家人你个大头鬼啦!
他老顾家出了一个不中用的情痴儿子,好不容易他熬到头发白了,等到了下一代,怎么说也得把秀秀培养成一个左青龙右白虎的优秀少主他老人家才能含笑九泉呀!
顾老爷子黑着脸就离开白马寺,一路碎碎念,“秀秀爷爷告诉你啊,那些秃驴就是看你年纪小,比较好骗,想诳你去庙里干苦活,你可千万不要上当啊!爸爸妈妈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吃饭饭呢。”
“爷爷,我想出家。”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把老爷子稳如泰山静如狗的身躯震了震。
完了,那秃驴洗脑成功了。
老爷子哆哆嗦嗦将小孙子带回家,连夜召开了紧急的家族会议,讨论的结果是拉响红色警报——有生之年,绝对不能让秀秀第二次踏入佛寺,尤其是那个见鬼的白马寺!还有就是,杜绝秀秀跟秃驴、牛鼻子、尼姑等黑名单人士的接触!
经历鸡飞狗跳的出家之事,顾老爷子赶紧请了一个算命的,最好给孙子起个沾染人间烟火气息的大名,怎么说也得把人拴在顾家。
然后秀秀有了新名字。
顾西楼。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顾西楼。
小奶娃半晌没吭声。
顾老爷子看他那雪白小脸上蹙起的弯弯细眉,老爷爷的慈爱泛滥,温声细语地说,“秀秀怎么啦?不喜欢这个名字么?”
小奶娃很诚实点了点头。
老爷子乐了,“那秀秀想要啥名字呀?”
“镜澄。”小奶娃睁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明镜的镜,澄澈的澄。”
老爷子还没说话,他老爸就嘀咕了一句,“咋这么像和尚的名儿呢?”
说完就被老爷子踹到地板上了,十分嫌弃,“去去去,你这个小兔崽子,会不会说话的呢?啥叫出家人的名字啊?明镜啥的你会说呀,秀秀比你有文化多了,你不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
顾爸爸纠正,“爹,是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
“嘿,小兔崽子胆儿肥的流油啊,敢顶撞你爹,来来来,老子今天不把你揍得鼻青脸肿老子就把名字倒过来念!”
他儿子老委屈了,“爹你真不要脸,一把年纪了还想改名成帅顾!”
把老爷子给气得,“一把年纪咋的啦?老人家就不能帅啦?你这个小崽子就是皮痒,滚过来,老子揍死你!”
顾老爷子刚撸起袖子,被旁边的娃娃扯了一下,奶声奶气地说,“爷爷,打架不好。”
“对对对,爷爷就是太冲动了,小西楼可不能像爷爷这样,要文明,要讲礼貌,乖乖的,爷爷等会给你吃糖糖。”
小东西皱着眉,一脸纠结,“能不吃么?”
顾老爷子搂住他的小肩膀,“那小西楼喜欢吃啥?爷爷给你买去!”
顾爸爸给自家老爹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不愧是见过风浪的男人,这转移话题的能力真是杠杠的。
于是人人都知道了,顾家有了一个小主子,叫顾西楼。
跟老爷子的粗犷、老爸的文弱不一样,顾家小少爷生的是秀骨清像,眉心一点朱砂,犹如菩萨身边的下凡小金童,浑身上下自带出尘脱俗的仙气。
作为一个黑道世家的少主,顾西楼很不科学的长成了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身上没有一点儿不良习气,无论是成绩还是体育皆是超乎寻常的完美,完美到老顾家再一次哭出来。
他们就只是想要个普普通通的男孩,这种德智体美劳全民发展的优等生还怎么忍心唆使他去抢地盘罩小弟啊?
品学兼优的年级第一还特爱帮助他人,导致从小到大顾西楼身边的迷妹迷弟换了一批又一批,他始终不变被供奉在神坛之上。
老爷子真的很绝望,随着乖孙从小学念到初中,从初中念到高中,一只小蚂蚁都没有碾死过,已经超凡入圣到一定程度了。
这时候闲的发慌的顾爸爸看见老爷子如此烦恼,又跑来出馊主意了,既然儿子做不成接班人,可以找一个优秀的贤内助啊,就比如他老婆这样的。
顾老爷子盯着这个吃着儿媳软饭的儿子好几眼,硬生生把吊打的冲动收回来,转头跟儿媳妇商量去了。
然后某天晚上,正在做功课的顾西楼收到了来自顾妈妈的贴心问候。
“儿子,换了新宿舍,习不习惯呀?”
“习惯。”
“儿子,新同桌是男是女的?”
“女的。”
顾妈妈动作一顿,勉强压住了自己的尖叫,温和地说,“哦?那这个女同桌长得咋样啊?开朗的还是文静的?家里是做什么的?有几口人?她喜不喜欢打人啊?哦不,妈妈是想知道她是不是那种为了朋友两肋插刀讲义气的女孩子!”
顾西楼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佛祖与经书,至于信徒长得什么样,他是不在意的,毕竟容貌美丑,皆是皮下白骨,百年之后众生又有什么分别?
顾妈妈一拍额头,得了,还是个没开窍的木头,白高兴一场。
“我想要出家。”
顾西楼又开始说这个话题了,他认真盯着顾妈妈,“就算是出家了,我还是可以回来探望你们的。”
白马寺是他前世的归宿,也是他今生的栖息之所。
最令他遗憾的是,他刚当方丈没多久,就死在一场病疫中了,享年二十七岁。前身的生命太短暂了,还没来得及弘扬佛法,报答他师傅收养自己长大的恩情。
不过也许是天道怜爱他,让他有重活一生的机会,还是在如今佛法没落的现代。
顾妈妈脑仁儿抽抽得疼,这死孩子怎么就死心眼磕在出家这事上了呢?从三岁说到十六岁,他就不腻吗?
“您就答应我吧,这是我的毕生心愿。”顾西楼又说。
顾妈妈心想,你才活了十六个年头,去的地方才两三个,遇见的人也就那几批,搞什么毕生心愿?
虽然吐槽得厉害,顾妈妈还是一副慈母的样子,“秀秀啊,这事呢,是急不得的,你还小,思考问题比较片面,做决定也比较直率。”
看儿子张嘴还想说什么,顾妈妈当机立断从手腕上褪下了一个刻着莲纹的银镯子,一股脑儿塞到顾西楼的手上。
她一本正经,“这是你奶奶给我的嫁妆镯子,一代代传下来的,到我这里,已经是第七代了。这镯子还特别邪门,逮住谁都逃不了。你好好收着,日后遇见了中意的姑娘,啥都别说,直接给她戴上,保准她逃不出你的禽兽手心。”
“妈,你说什么呢,色即是空——”
顾西楼又羞又恼,只觉得这银镯子无比烫手,差点没摔出去。
顾妈妈早就在他念经的时候溜个没影了。
退又退不了,浑身不自在的顾西楼把镯子搁得远远的,仿佛洪水猛禽似的。
转眼间,顾西楼三年的高中生涯结束,按照他一贯的优秀成绩,全国大学闭着眼都能随便挑。
顾西楼心心念念的是出家,但家里人口风很紧,死活不答应,他要是说得多了,老爷子就做出一副心脏喘不过气需要急救的样子,把人给唬得一愣一愣的。
不得已,他只好依着家里的人选了志愿。
本来挑的是佛学研究,演技精湛的老爷子脸色发白咳嗽了好几声,顾西楼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考古学。
考古学是一门专业性很强的学科,在没兴趣的人眼里,这课程枯燥无味,顾西楼倒是学得津津有味的,他喜欢研究遗迹与遗物,在蛛丝马迹中领略另一个时代的风采。
由于他表现出色,大二就成了一个业内有名的考古教授的助手,跟着他东奔西走,探寻古迹。
大三下学期,他跟着教授去了北地鹿原。
北地鹿原是一处王都的旧址,与别的王都旧址不同,此地崛起了第一任的女帝,一个载入春秋史册、富有传奇色彩的千古君王。
不同于女同桌,顾西楼对这个大元女帝的印象深刻,实在是她经常在初中跟高中的课本出现,还是重要背诵的知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