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语冰的脚步停止,转头了。
对方垂着修长的脖颈,像一只衰败的天鹅,已经泣不成声了,晶莹的泪珠子顺着腮边滚落,也冲刷了一些粉底。
琳琅在哥哥面前哭了一次,那遮瑕的妆早就薄了几分。她把握分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无意”。
贺语冰眉心微皱,沉声问,“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这话问得对方惊慌不已,想抬手遮住又不敢,只得挤出声音,“我、我没事!”
琳琅看着男人始终板着的脸,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让人愈发不敢挑战他的权威。
她咬了唇,补充道,“是不小心撞的。”
贺语冰又哦了一声,“你还挺有想法的,撞出了一座五指山。”
她不说,他也无意揭短。
这位贺叔叔瞅着像古井不波的年级主任,一板一眼的,没想到说起话来还挺有意思的。琳琅想笑,但良好的任务修养让她克制住了暴走的内心,面上仍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
“行,你喜欢这样就这样吧,我老人家不掺和。”
贺语冰想了想,给她递了一张卡,正好是这家饭馆千金难求的黄金卡。
“不高兴就多去外面走走,多吃点。”
琳琅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倏忽抬眼,用那双淋淋漓漓的美丽眼睛盯着他,“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贺语冰淡淡地问,“知道什么?”
她的手指不安搅动着衣角,“就是慕深,跟、跟卫宝灵……”
琳琅吞吞吐吐,非常难以启齿。
贺语冰心下了然,只道,“还记得你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我说了什么吗?”
那天真是凑巧,贺掌门刚好有一桩大生意需要跟曲父确认,没想到是新女婿上门的特殊日子。曲父心疼自家小白菜被小猪拱了,越想越生气,就扯着贺语冰不让走,还非让他挑一挑毛脚女婿的刺,看能不能“搅黄”这门婚事。
曲父纯粹是憋着一股气,心里也明白自己无法更改女儿的心意,只能找点别的方法让自己好受了。
而贺语冰这边接受了曲父的“委托”,稍微上了点心,不动声色观察小情侣的相处模式。随后他发现,男方有一个十分致命的问题,即使是在接受岳父岳母考验的重要时刻,他也频频看手机,贺语冰数了数,三个小时内,对方一共看了十五次手机,有七次是要打字回复的。
期间他还出去接了三趟电话。
曲父当时很不满,然而陆慕深认错态度很诚恳,一并说明了原因,是卫宝灵发烧了,她一个人在家,不知道该吃什么药,所以需要别人的帮助。曲琳琅也在一边为男朋友说话,这场风波就消弭无形了。
但贺语冰不这么想,他要是连这点猫腻都看不出来,就白混十几年了。
“什、什么?”
她本就朦胧的双眼透露出一股儿茫然无措的意思。
“我说了,那小子不适合你,陆家也不适合你。”他抬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发育不正常,你知道吗?”
琳琅惊呆了。
见过怼人的,但怼得这么毒的,也是不多见。
贺语冰确实是说过这样的话,对他们的结合持反对意见。
贺掌门这个人雷厉风行惯了,从不拐弯抹角,等晚饭结束后,当着一众人的面,干脆就说卫家那位小姐对陆慕深有很深的依赖情绪,要么把卫宝灵弄出国,要么他们婚后最好跟家里人分开住,否则就不要结婚了,就算结了也是一对怨偶。
曲父被气得差点没心肌梗塞,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有这么咒他女儿嫁不出去的吗?
当时的小恋人们情投意合,你依我浓的,陆慕深因为卫宝灵搞事的缘故,对曲琳琅更加体贴了,即便被炮轰了一顿,结婚的念头依然不变。而且,他认为贺语冰这话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除了一些单纯的照顾,他对自己的青梅能有什么心思?
倒是陆慕深这落落大方的坦率气度,赢得了曲父的认可。
一家人和和气气的,还一致对外,莫名当了一回黑脸的贺语冰索性也不说了,他本就是个天性薄凉的人,除了让他愉悦的工作,从不爱管闲事。
他提都提醒了,爱信不信是别人的事。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你男人含着金汤匙出生,到了二十多岁连个女朋友也没交,你才是他的第一任。”贺语冰道,“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不过你也明白,这样的情况的确很少见,要不是洁身自好,就是有人从中阻挠。”
“你想想你带他回家的那天,他最先关注的不是你,也不是你爸妈,而是他三个小时震动了十五次的手机。卫家那位,什么时候不生病,偏偏这个挑在这个点儿骚扰,你还没看出问题来吗?”
又或者说,不是没看出,只是没放在心上。
听见他的话,琳琅深深震惊了,感觉世界都被颠覆了,“怎么会、会这样呢?您既然知道,为什么不——”
她又觉得自己的立场并不足以指责贺语冰,尤其是对方明明已经提醒了。琳琅一句话咽在半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贺语冰瞥了她一眼,简要地说,“你可能不太清楚你的婚姻碍到了多少人的眼。卫家主事人去世,小女儿送到了陆家,理所当然的,卫家名下的产业由陆家暂时代理,说是代理,但八年的经营,其实也跟自家的差不多了。如果陆慕深能娶了卫宝灵,相当于平白挣了一份大家业,这毕竟是一代人闯过刀山火海挣下的心血。”
“但你不同,你家是集体的家族产业,你拥有的股份虽多,但话语权不够。”
这也是陆母为什么不喜欢儿媳的重要原因,她横插一脚,让到手的鸭子飞了。
毕竟,她要是成了陆宝灵的婆婆,哄她要一些股份,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吗?陆母当初是借着醉酒趁虚而入,借子上位,陆父对她的算计耿耿于怀,愈发冷淡,不愿回家。眼看着年纪一天天大了,陆母也心慌,就想抓住点什么好傍身。如果卫宝灵成了她的儿媳,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卫宝灵刚好有这份心思,两个女人在不知不觉中统一战线,也导致卫宝灵有恃无恐,气焰嚣张,逮住机会就给曲琳琅吃坏果子。
而陆慕深又是个听话孝顺、懂事体贴的儿子与“哥哥”,为了顺她们的意,自然要委屈一下他善良温柔的妻子。
种种利益博弈,注定了曲琳琅这段婚姻不会一帆风顺。
“那、那……贺叔叔,我该怎么办?”
贺语冰身上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如大树般根深叶大,令人不自觉将他当成了主心骨,在惶然之际征求他的意见。
“能怎么办?离婚就是了。”
在婚姻这种事上,贺掌门反而说得无关痛痒,并不觉得有什么惊世骇俗。“忍得了,你就装聋作哑。忍不了,你就一拍两散,再找一个更好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话音刚落,琳琅的眼泪再次决堤。
并不擅长安慰人的冷面男人:“……”
能不能等他走了再哭?
琳琅哭了多久,贺掌门就站了多久,不出声,也不安慰,这种事情旁观者清。
等琳琅哭完了,转头一看,贺掌门还在杵着呢,看样子好像是神游宇宙。不比年轻男主的斯文俊俏,贺掌门的相貌大气,天庭饱满,鼻梁高挺,搁在古代就是妥妥的王侯贵相。板正严肃的银灰色西装,手上搁着一件外套。
三十多岁的男人,事业有成,长腿逆天,没有年轻人莽撞到要毁灭世界的血腥野气,也没有同龄人为生活奔波的沉沉暮气,堪称极品。
然而这个极品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婚主义,完全浪费了自身的优势。
她不好意思走到他面前,怯怯喊了声贺叔叔。
贺掌门嗯了一声,从研究蚂蚁搬家的课题中回过神来,就见人小心翼翼咬着唇。
“贺……贺叔叔,这件事,我要不要告诉爸妈呢?”
贺掌门问,“你想好了?离婚?”
“……嗯。我觉得您说的没错,我现在的确是忍不了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勾了勾尾指,“而且,我也觉得,找老公不能找慕深那样的,不够强大,也不够可靠,耳根子还软。像您这种就挺好的。”
最后一句说得又胆怯又小声。
可贺掌门还是听到了。
“你一个年轻小丫头,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贺语冰皱眉,训斥她说,“像我这样的,别看没肚腩没秃顶,但也三十二岁了,应酬出一身的毛病。况且,再大几岁,我都可以当你的爸爸了,让一个青春靓丽的小姑娘配一个油腻中年人,这搭吗?合适吗?”
十岁之差,就是一个巨大的鸿沟。
兴许是以为自己的口吻对于一个晚辈来说太严厉了,贺掌门又缓了缓声,“一场失败的婚姻算得了什么?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才叫愚蠢。你是个前途光明的音乐家,人生才刚刚起步,以后必能找到一个与你各方面都登对的丈夫。时间还长,把眼睛擦亮点,别再把自己将就了,听见了吗?”
琳琅:“……哦。”
“大声点,让我听见你的决心。”贺掌门严肃注视着她,就像神出鬼没班级主任从窗口注视着偷玩手机的学生,老可怕了。
琳琅:“……”
老干部作风的贺叔叔惹不起,她还是找堂哥们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