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下了几场雪,天寒地冻。景正卿衙门清闲无事,这一大早上,自己便溜达着去找云三郎,又把苏恩拉了出来,本想找个酒楼痛痛快快去喝一场,家里头却有小厮寻来,说是盛三爷请二爷去喝酒,地方正是苏恩送给景正卿的那小院子。
景正卿事先将此事同苏恩说过,苏恩只是气他不懂得受用便是了,然而苏舅爷乃是个粗粗鲁鲁的性子,只埋怨过两句了事,且知道是送给景正盛的,人家兄弟,同他又是亲戚,倒也罢了。
景正卿见盛三爷叫人来请,就打发小厮回去,说自己正陪舅爷。
那小厮去不多久便又回来,笑道:“二爷快去罢,横竖无事,三爷知道二爷是请舅爷跟云三郎,骂了我一顿呢,说那是现成的地方,怎么不去?”
三人见景正盛如此盛情,正好,当下便一块儿结伴去了。
这小院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又新添了两个丫鬟,三人才下马,就有景正盛的小厮迎上来接了,盛三爷也揣着手从里头迎出来,笑道:“可真是的,要三番五次地请才肯来?”
四个人寒暄着,进了里屋,却觉得里头暖意如春,香气袭人,果然是好地方。
苏恩送的那一对儿姐弟迎上来,一个挽着景正卿,一个挽着云三郎,倒是撇下了苏恩。
苏大爷笑道:“这些个小白眼狼,当初也不记得是谁把你们买下的,如今看两个人长得俊,便去逢迎,不晓得你们苏大爷虽然面丑,银子却也不少于他们的?”
景正盛同云三郎哈哈大笑,景正卿一拍靠着自己的那女娃儿,道:“我不用伺候,你伺候小舅爷去便是了。”
苏恩叫嚷归叫嚷,倒是并没有抢人的心思,见状刚要说话,景正盛道:“舅爷别急呀,方才请你们之时,我已经分别叫人去请了紫金楼的白玉兰,跟清香阁的甄念念两位姑娘。”
苏恩一听,眼睛里顿时放出光来:“妙极!妙极!”
云三瞧一眼自个儿身边靠着的那少年,便笑看景正卿,道:“三爷这番盛情,却恐怕有人无福消受了。”
景正卿同他目光一对,便知意思:景正卿那点儿心意,这里他跟云三两个是最清楚不过的,瞧二爷从外头来,虽然笑嘻嘻地,眼底却是一股子无望消沉之色,两人当然明白是为了什么。
景正卿听云三揶揄自己,便道:“那岂非正好儿,你可以多受用些个。”
苏恩不明白,便问:“为何无福消受,是说卿儿?”
景正卿不理,就只问景正盛:“三哥这儿可有好酒?多日没喝了。”
景正盛在他肩头一拍,把他按坐在桌边儿上,道:“放心,知道你们几位贵客来,我叫蔚杯酒庄的老板把珍藏的上好女儿红送了几坛过来,方才已经温上了,待会儿就能喝,保管你喜欢。”
厅内桌子上已经布满了一桌子菜色,那边上云三跟苏恩两人也坐了,云三郎便道:“三爷慷慨,今儿我们是跟着卿二爷沾光叨扰了。”
景正盛笑道:“这算什么?你们几位,平日是请也请不到的,如今恰好一块儿来了,我可是求之不得。”
说着,丫鬟上前,那一对儿姐弟分别坐在苏恩和云三郎身边儿,也伶俐帮手,把热好了的酒倒了。
景正盛又看苏恩:“何况我也想找个机会再谢过小舅爷呢。”
苏恩楞道:“又谢我做什么?”
景正卿笑道:“我都跟你说了,你硬是想不过来,自然是谢你的屋子跟妙人儿了,都给三爷受用了去。”
苏恩才哈哈大笑,道:“这个不必谢,横竖你们都是兄弟,谁用不是用?”
四个人坐了,正喝了一杯,外头丫鬟来报:“甄念念姑娘来了。”
当下景正盛起身迎了,三人也自停杯,起身相迎。
这甄念念是京内有名的歌姬,平常人家相请是不会应邀的,因景正盛人物风流,出手慷慨,又是景家的公子,才能同她相交,也正是因他相请,甄念念才肯赏光到场。
甄念念见在座除了景正盛还有三位,她是见过云三跟景正卿的,便含笑点头,跟三人见了礼,才寒暄着欲坐,外头报白玉兰姑娘也来到了。
苏恩见了两位出色的女子,便即刻移情别恋,他身边儿的媚儿很是机灵,见苏恩看两位姑娘,如那狗儿盼肉,便一早起身。
苏恩眼巴巴看着,景正盛一瞧,便把白姑娘让到了苏恩身旁去。
苏恩大喜,如是媚儿便仍到了景正盛身边,甄念念却坐在了景正卿身边儿去。
人多了,倒也热闹,两位女子都是见过识广的,在这种场合里最懂得说话,且坐陪的,除了苏恩相貌一般,都是极出色的男子,自然越发欢喜逢迎。
景正盛云三也是个中老手,酒桌上气氛顿时便热烈起来。
喝了会儿,云三郎嫌寡淡,当下白玉兰姑娘叫侍女把带着的琵琶抱了出来,叮叮咚咚抚着弹了一曲。
苏恩头一个便大声叫好。
白玉兰见多识广,掩口而笑,云三喝了一杯,问道:“白姑娘能唱几句不能?”
白玉兰扫了他一眼,见他剑眉星眸,着实可爱,便含笑弹了几个调儿,开腔唱道:“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絮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缕带宽三寸。”
白玉兰的嗓子着实是好,这一首乃是王实甫的《别情》,倒给她唱得婉转动心,两三分幽怨,四五分缠绵,弹唱之间眼波轻松,嘴角含笑,并几分勾人。
这回连云三也忍不住点头,放下杯子击掌赞道:“好歌喉,好曲子,好词儿!”
景正盛也称赞不已,白玉兰叫人放了琵琶,仍旧回来,道:“奴家献丑了,唱得难听,还请各位爷们儿见谅,奴家自罚一杯。”果真自吃了一杯。
白玉兰手还没放下,便给苏恩一把握了去,看着人,道:“你若是还唱得难听,那这世上的人可都是聋子了。”捏着那手,不舍得放。
云三郎笑着一摇头,忽然见景正卿捏着酒杯,宛如出神之态,就道:“二爷觉得白姑娘唱得如何?”
景正卿竟没有听到,三人一看,大为惊异,互相使了个眼色。
甄念念便道:“二爷,云三爷问你话呢。”
景正卿才醒悟过来,白玉兰道:“怕是奴家唱得不好,惹得二爷不快了。”
云三郎笑道:“只怕恰恰相反,应是你唱得太好,惹动了二爷的心事。”
甄念念道:“这曲子乃是怀人有思,莫非二爷心中也有人?”
苏恩却着实不知,当下叫道:“卿儿心中有人?是谁?莫非是哪家的姑娘?”
景正盛跟云三郎对视一眼,自然是不能说的。
景正卿听了,便道:“小舅舅你别听他们起哄,听风便是雨……罚你喝上一杯是正经。”说着,却又看了白玉兰一眼,心中默默地想她方才所唱的那首曲儿。
景正卿心有所思,听了这首《别情》,听到“对桃花醉脸醺醺”,便想到明媚醉后那可爱之态,又听“掩重门暮雨纷纷”,自然想到那销魂的下雨天所作所为种种场景,再到“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手指一动,便摸了摸怀中藏着的他捡来的那块明媚的帕子,一时惘然。
到最后“香肌儿瘦几分”,他不由地便又想到抱住明媚时候,手底所摸到她纤细不盈一握的腰……
但不管如何,此刻她只在别人怀中去了。
真真痛楚难当。
苏恩却是最听景正卿话的,听他说罚,便果真自罚了一杯,笑道:“我还以为你心底有了哪家的姑娘,若真的是有,也不必让姨母那样着急费心地给你挑人家儿了。”
云三道:“小舅爷你可不是听风便是雨?以咱们二爷的人品,要哪家的姑娘不是易如反掌的,做什么会放在心里偷偷地念想那样没出息呢?”
苏恩哈哈大笑:“这倒是,除非是卿儿要当驸马……才是不能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