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竭力爬起来, 断断续续道:“是我愚鲁, 万死莫辞……”
白樘冷冷相看, 却见她脸如雪色, 左边胸口处的衣裳却很快地被血洇湿了。
神色微变, 白樘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将领口微微一扯, 却见里头几层衣物,早已血染透,似一朵血花绽放。
先前伤势便危急, 又一路颠簸回来,强撑答话至此,意识也已经涣散, 身如风中飘絮。
兀自喃喃道:“是我该死, 尚书休要为我……”声音渐渐微弱不闻,头往前垂落, 无力地跌在白樘胸前。
白樘竟有瞬间的意识空白, 屏住呼吸, 直直看着前方。
感觉她的身子下坠, 白樘举手揽住, 鼻端嗅到血腥之气渐浓,极快回神。
却不便叫太医来查看。
当下不再迟疑, 打横将人抱到里间儿,方开门, 只叫天水。
天水正在廊下安抚巽风, 季陶然在旁站着,脸色凝重。
闻听传唤,天水忙跳进来,狐疑入内,却见云鬟昏迷不醒,血已经蔓到颈间了。
见如此惨状,天水一时几乎叫出声来。
幸而白樘在身后,道:“不可张皇,好生给她料理。”
天水听得这般冷静的声音,才忙定神,当即冲到跟前儿,先把云鬟的外裳解开。
白樘早退到门边,又吩咐叫取伤药绢布等来备用。
如此过了片刻,却听天水颤声道:“四爷,四爷我止不住血……”
白樘皱眉回身,却见血已经沿着颈间,把底下的罗汉榻都弄湿了,先前敷上的药粉都已经被冲了下来,血染糊涂,惨不忍睹。
天水双手亦沾满了血,满面慌张:“四爷,如何是好?”
白樘暗中咬牙,举手将云鬟扶了起来,手心贴在那微凉□□的肩头,微微一震。
不及多想,将人揽在怀中,一手贴在后心处,一边儿说道:“喂止血丹跟息痛丹给她。”
天水匆匆擦了擦手:“止血丹方才喂了。”忙又喂了两颗息痛的丹药,因云鬟昏迷不醒,无法下咽,天水自己吞了一口水,度过去喂给她,好歹才送了下去。
白樘道:“再敷药……然后……”垂眸看着那一道外翻的伤,咬着牙道:“把伤处缝起来。”
天水张口结舌。
天水自来跟随白樘,走南行北,也经历过些危险情形,但是现在要对云鬟动手,却是打心里战栗:“四爷,我不能……”
白樘断然道:“不能就去叫巽风!”
天水浑身一震,对上白樘的双眼,复又看看云鬟,狠狠地一咬唇,便从药箱里翻出了一枚银针。
把针在旁边的烛心里烧了一烧,天水深吸一口气。
可纵然是在昏迷里,纵然方才服了息痛的药,云鬟仍是抖了抖,另一种不同寻常的疼,让她几乎要从昏迷中醒来。
白樘早知如此,一手横过胸前揽在颈间,一边儿举手在她眼睛上挡住。
见天水有迟疑之意,白樘忍不住催促道:“快些。”
天水眼睛通红,几乎要哭出来,却只死咬着嘴唇,忙忙地行事。
云鬟终于挣扎起来,口中溢出哭痛的声响。
忽地门口人影一晃!原来是巽风跟季陶然因在外听见动静不对,放心不下,便进来查看端倪。
却见云鬟大半个肩头胸前都是血染,因先前是躺在罗汉榻上,血往上流,颈间跟半边脸颊都是血色。
因被天水下针,正无法自制地微微挣动,又胡乱哭喊,看着就如同待宰羔羊,正欲挣命。
猛地见是如此情形,巽风猛地倒退一步。
天水听到云鬟的哭声,本就有些濒临崩溃,眼角见到巽风来到,越发难以下手了,把针一丢,后退出去,哭道:“四爷,我不能!”
白樘看向巽风,见巽风雪着脸,满面痛色,虽巽风向来沉静稳重,却如何能下得了手?
正这会儿,却听有人道:“我来。”
竟是季陶然冷面上前儿,先飞快地用巾子擦了擦手,便取了银针,缝了起来。
天水埋首在巽风怀中,不敢看,也不敢听。
也许是息痛药终于发挥作用,又或者是太疼了无法自制,云鬟勉强又挣扎了会儿,便一声不吭,复昏迷过去。
只是这半晌,白樘覆在她眼前的手已经被汗湿透,连贴在背上的衣裳,也仿佛被露水打湿一般。
因缝了针,又服了药,几乎折腾了大半条命去。
季陶然守了一整夜,次日清早儿,清辉也来探望,却见她仍是昏迷不醒,额头滚烫。
此刻白樘不在,清辉便对季陶然道:“你可知道此中详情?”
季陶然早从巽风那里打听了大概,道:“是萧利天要挟妹妹……偷了静王殿下的令牌。又挟持出城,还动手欲杀……实在是可恨之极。”
原来巽风先前有心回护云鬟,虽猜的她是为了赵黼,却仍是不信,便只推到睿亲王身上。
清辉听到“偷令牌”一句,便已经知道蹊跷,却不追问,只低低道:“一夜之间,太子殡天,太子妃殉了……可想而知,以皇太孙殿下的性子,必然无法承受。如今皇太孙落在辽人的手中……这睿亲王又如此深谋远虑心狠手辣,竟不知会如何结局呢。”
季陶然低声说道:“那是一件悬心的事,但是如今眼前的事也自不知如何了局,晴丫头他们如今还在牢中待斩……先前宫内来人,本是要召妹妹进宫,但是四爷给挡住了,今日四爷要进宫呢。”
清辉道:“不知道尚书会如何应答……最好是能将现在这个死结解开,六爷那边儿,我们是鞭长莫及了,只是……绝不能让她再出事了。”
白樘一早儿进宫,晌午方回。
云鬟却仍是未醒。刑部的人自不必提,外间的,连张振、蒋勋都来探望过了。
季陶然因不知白樘如何御前应答,忧心之故,便大胆问道:“尚书进宫,却不知圣意如何?”
白樘见他面带忧色,便道:“我将萧利天挟持等话,同圣上禀明,圣上的意思……是叫暂缓行刑,详查之后,再做定论。”
季陶然闻听,面上方露出晴色:“尚书!”满心感激,只顾道:“大恩大德……我先替、替谢主事行礼了。”拱手作揖,深深地一揖到底。
白樘淡淡道:“不必太高兴,并不是饶恕的意思。”
白樘说罢,转头看一眼仍在里间儿昏睡的云鬟,却见她不似先前一般面带痛色,脸上却是一种有些奇异的恬然似的。
在昏迷之中,云鬟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在鄜州时候的情形。
那时候,杨柳依依,河水潺潺,她同三五小伙伴儿来至葫芦河畔玩耍。
是那个人,甚是顽劣地缠过来,让人避无可避。
忽然间,又似是那个大年初一,天尚未亮,她打开窗户,却见他站在面前。
眉头微蹙,有些苦恼。
如时光流转,已经上京了。
那日,凤仪书院之外,是赵黼闯入她的马车中,说:“若无意外,将有人去崔侯府提亲……”
他的脸上有罕见地羞赧认真之意。
她冷问:“世子,到底要怎么样?”
他竟道:“……六爷喜欢的是你,崔云鬟!”
当时她瑟瑟发抖,其实并不是因为惧怕。
而是不敢相信。
从来不曾提起,无法开口。
如果说心动之初……或者,正是因为从那开始。
她虽然“天性”冷淡,但是人所不知的是,她又何其渴望别人对自己好。
所以白樘对她的好,种种关切,虽是无心,但点点滴滴,便都成了珍藏的宝藏,永远无法淡忘,不会丢失。
那一刻,在逼仄的马车中,面对面地对上赵黼,这个她曾经避之不及深恶痛绝的人……但偏偏又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的真。
当赵黼说“我喜欢的是你”,那一句似是从心里掏出来的、尚且滚热的话,让她魂飞魄散,却又不能承受。
他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但当时的云鬟知道,昨日种种都在她的心底,好的坏的,永远无法死去。
谁又能想到,竟会有今日,无法自拔的一日!
两天两夜。
她的魂魄无主似的,直到眼皮微微一动,见一丝微光,闪闪烁烁。
光芒中,是一个人的双眸,正默默地垂望着她。
云鬟身不由己地对上那令人心生安稳的目光,恍恍惚惚中过了许久,才认出来是谁。
“四爷……”云鬟反应过来,还欲起身。
白樘的手按在她的肩头,微微用力,便叫她动弹不得。
“若不想再吃苦痛,便好好地别动。”他淡淡地说。
云鬟眨了眨眼,这一刻,才蓦地想起先前缝针时候的那些哭叫,钻心火灼似的痛,竟无法自持地抖了抖。
白樘的脸色却仍是淡淡地,见她果然又乖乖躺了回去,才慢慢撤手。
云鬟猛地又想起那个“谢府的人处斩”,忙道:“我府里的人……”她骇然惊心,生怕已经无法挽回,脸上尽是惊悸之色。
白樘道:“我已经进宫禀明……圣上得知一切都是萧利天胁迫所致,故而让我详审之后,再做处置。”
大概是才醒过来,云鬟又瞪了他半晌,才回味过来是何意思。
心中百感交集。
只是还未来得及说话,白樘道:“你方才,说了许多梦话。”
云鬟的心还未放松,又被他这一句惹得微微揪了起来:“梦……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