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微微地跳了跳, 云鬟忽然又有些晕眩之感。
白樘停了手中的银勺, 道:“很难开口?”
窗外簌簌连响, 仿佛有雨声。
半晌, 云鬟握紧一角衣裳:“四爷可知道, 我跟你第一次相见, 是在何时。”
白樘眉峰微蹙, 道:“知道,我跟你第一次相见,原本是在京内, 是你……”他所指,自然是指擒拿鸳鸯杀那次。
胸口突突地疼,云鬟摇头低声道:“不是。”她不敢看白樘的眼睛:“今生, 不是。”
白樘听了这句, 眼中泛出些许疑惑之色,却又若有所动。
当此际, 金风细细, 银屏乍寒, 而白樘凝眸细看云鬟, 却竟有些无端惊心。
“今生?”他自然敏锐地察觉她话中的重点, 可生平初次,他竟也有问不出话来的时候。
“是, ”云鬟仍是低眉垂首,道:“在鄜州之时, 我曾落过水, 就此生了意外。”
捧着玉盏的手些许微抖,白樘紧闭双唇。
云鬟道:“昔日郭司空曾问我因何知道那两句话,可知我并不是真的能未卜先知,而是……”
浓眉微皱,白樘静看了云鬟片刻,垂眸看手中碗盏。
里面盛着的是清甜的温水,然而他心中却有些酸涩难以言喻。
心底翻出许许多多的旧事,鄜州之时的情形如何,当时那小丫头又是怎生反应,白樘几乎已经记不得了,因为他虽觉着崔云鬟特别,却也并未对一个那般小的孩子格外留心到哪里去。
但是回京路上的“偶遇”,她劝他不要去管洛阳的案子,以及后来上京,曹夫人遇害找寻尸首,鸳鸯杀的线索,以及郭毅之死的疑点,岂不是都有了结论?
白樘本是不会轻信这等“怪力乱神”的话,可是人便活生生地在跟前儿,而昔日的那些种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可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的,当初其实也有些怀疑,只是不能深思而已。
半晌,白樘才又开口,便道:“若真的如你所说,那……先前那一场宫中之变,你也是早就知道,亦或者……”
云鬟有些黯然:“我并不知此事。毕竟,所有命数都非是一成不变,且今生,的确已大有许许多多的变故,非我所能知晓。”
白樘心中涌起无数疑问,却只是默然看着面前之人。
当初虽看破了她的身份,却因情势所迫,只得容她留在部里,可心中却并无任何娇纵之意,反而对她比对其他部里之人更加严苛。
一来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二来,私心里却也想想,看看这孩子会走到哪一步,在他的磨砺之下,又会成为怎么样的人。
可是万想不到,她经过了那许多艰难阻碍,最后果然亲口请辞,只是那理由,却是他再想不到的。
白樘复扫了一眼云鬟。
看惯了她身着官袍,从来男装,如今单髻雪衣,俨然是个清悒隽美的弱冠少年。
烛影之下,那面上却透出半许温柔似的,并非男子可有。
将手中的碗盏放在桌上,白樘起身。
他走开了数步,定了定有些烦乱的心绪。
忽听云鬟道:“尚书,太子殿下跟太子妃……不知尚书可知晓到底是怎么回事?”虽宫中对外只说是急病而逝,但云鬟怎会不知个中必有蹊跷?
白樘长叹了声道:“此案不能张扬,我暗中在追查。”
云鬟见他当面承认,心头一沉,想到那夜赵黼的情形,也只有此事才能激的他几乎失常。
云鬟问道:“可有嫌疑之人?”
白樘摇头。
梧桐摇影,透窗一线风入。
眼前影动,白樘回头道:“皇、皇太孙殿下,却又是怎么样?”
云鬟一怔,眨了眨眼。
白樘问起她自个儿的情形,她倒是可以据实相告,但是赵黼……尤其是如今这般复杂的情势。
云鬟不能回答,也不愿扯谎,便垂眸沉默。
白樘见她如此,便正色道:“我的意思,是你可知道将来会如何?毕竟你也知道,如今他被辽国萧利天带走,会否有损我大舜?”
虽然她方才说过不知宫变之事,只怕也难知道此宗,但对白樘而言这却是天底下只管要紧的头一件悬心大事。
云鬟想了一想,才轻声说道:“先前圣上召我,问皇太孙殿下如何,我答得是‘忠勇无双’四字。如今也仍是这四个字。”
她抬头看向白樘,眸色宁静,黑白清澈,道:“我从未见过他背国乱民过,他也从未负过大舜,负过这天下……过去不会,将来也必然不会,我是知道的。”
秋雨簌簌,她的声音很轻,带一点温,泰然自若,就如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白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答道:“好。”他点了点头,未再言语,转身而去。
云鬟见他将出门,才复喃喃低语:“六爷从未负过大舜,却也愿……我大舜,不会负了六爷。”
白樘背对着里间儿,身形微微一停,也不知是听见了未曾。
又两日,季陶然来告知,说已经审问过晓晴等,因众均不知情,并无嫌疑,故而都已被放回了谢府。
云鬟略松了口气,却又想到另一件事,便道:“可知道薛先生如何了?”
季陶然道:“上回你交代,我暗中打听过,却并没什么消息。”
云鬟心中惴惴,想到那夜同君生相处,且静王的令牌又是托他所偷,虽然云鬟不曾供认,但静王那边儿,自然也心知肚明。
如今事情并未闹出来,倒不知是静王网开一面,还是暗中早就动手。
季陶然见她默然不语,怕她多心思谋,于伤不好,便道:“我已经找到妥帖的人拜托,一旦有消息,即刻告知,你且不要多想。另外崔侯府的事已经查清,乃系讹传所致,陛下格外开恩,并未追究,如今府内已经安稳如初。前日承儿才回京,正料理府内的事,听说你伤着了,本要来探望,是我劝住了,一来让他全心相助姑父处置府内的事,二来,正是这风雨招摇的时候,倒是不好让他再来惹人眼目。”
云鬟谢过,想着侯府这件事,心中隐隐有些狐疑。
正思量间,季陶然咳嗽了声,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
云鬟回神,对上他的目光,忽地有些紧张,果然,季陶然小声道:“先前我听巽风他们暗中透露,说有人曾发现萧利天等从翼州经过。只是并未发现六爷现身。”
季陶然打量云鬟脸色,又道:“不过,想六爷那个性子,岂会是个会被人胁迫的?且他又极能耐,只要萧利天并未下毒手,一定会有转机,唉,可恨这睿亲王,明明是来议和,为什么竟乘火打劫?我猜这宫内太子急病的事,只怕跟他脱不了干系,不然为什么赶得这样巧,同一夜太子跟太子妃身死,他就挟持殿下逃走了?真真是恶毒之极。偏偏因为‘议和’,所以不愿跟他们撕破脸,可恨……”
云鬟不语,却因季陶然“太子急病跟他脱不了干系”一句,无端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