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四章 最后的午餐(上)(1 / 2)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2686 字 17天前

遭到齐康等人弹劾后,徐阁老也按例上疏自辩,并在家里等候处分。当然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因为这是大臣被参后的惯例,要不了两天,皇帝便会下旨慰留,然后反复推脱几次,约莫着矫情够了,便又可精神焕发的复出视事,根本就是趁机偷得数日闲,好好舒缓一下疲惫的身心。

这是徐阶在家闭门谢客的第三天,说是谢客,他只是把不想见的人拒之门外,若有心腹官吏前来汇报事体禀告时情,他还是约见如常的,但比起内阁里的忙碌,终究是清闲多了。

起先两日,他十分享受这种悠闲的感觉,二月底的北京,白日里已经有了温暖的感觉,他或是拿着一卷闲书翻阅,或是提笔写两个字,或是到小院子里看看那新鲜喜人的嫩绿,身心煞是惬意。

然而从第三天开始,早晨一觉醒来,徐阁老便感到有些空虚,他已经习惯了那种出则前呼后拥,入则秉持国政的枢要之感,现在突然放下手中的权力,不在人群中央,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虽然知道只是暂时的,但这种感觉还是令人不适。

一旦被这种情绪所感染,就干什么都的提不起劲儿,书看不进去、字写不出来、到院子里溜达一圈也觉着毫无意趣。只好回到书房,让书童去把府上西席李先生请来,准备和他手谈一局,靠黑白子消磨时间。

正坐在藤椅上等李先生前来,忽听得前面客厅里传来喧哗之声。

“来了什么人?”徐阶蹙着眉头问老管家。

老管家也茫然不知,只得伸直脖子朝前面望去。只见徐璠飞快的从外面跑进来,还没进屋就一脸气愤的嚷嚷道:“父亲,二叔疯了!”

“慌张什么!”徐阶训斥道:“都当爷爷的人了,怎么还这样沉不住气?!”

“……”徐璠咽口吐沫,心说待会儿你能沉住气也行,便站定脚步,从袖子掏出一份奏章道:“这是通政司转来的!”

徐阶接过来一看,登时瞳孔一缩,只见封皮上赫然写着‘臣南京工部右侍郎徐陟劾大学士徐阶不法事’!仅看了题目,方才还觉着燥热的首辅大人,现在却感觉如坠冰窟——徐陟何许人?乃徐阁老的亲弟弟,血脉相连的至亲啊!按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眼下徐阁老正遭言官弹劾,他应当上书为哥哥辩护才是,怎么竟倒戈相向,弹劾起徐阁老来了?

深吸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徐阶打开那奏疏,便见亲弟弟徐陟,以一种大义灭亲的语调,把自己一些不为外人知晓的隐私,统统揭发出来……他说,徐阶在嘉靖初年丁父忧期间与夫人行房、其长子徐璠,就是在那时候出生的;并私纳两名姬妾,还想强纳寄妹为妾,逼得其遁入空门;又说徐阶家在苏松一带放印子钱,每年都要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有小民告于官府,但父母官唯徐家的马首是瞻,非但不为民伸冤,还助纣为虐,以诬告国老的名义,将原告抓紧监狱,往往折磨致死,很少有能重见天日的;又说徐家贪婪的接受土地投献,明知许多地痞无赖,以他人家的土地冒投,仍欣然笑纳,并将其收为家丁,有原主持地契来申辩,徐家便以极低价强行赎买,一旦对方不从,其家丁便以绑架殴打等方式要挟,直至其屈从为止,官府视若无睹。若有人将其告上官府,参见第二条。

诸如此类的指控林林总总十余条,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要比齐康的弹劾更加全面深入,且描述极为具体细致,令人如亲眼目睹……更重要的是,说话的人,可是被告的亲弟弟啊,信服力极强!

看到一半,徐阶便感到手脚一阵冰凉,眼前一黑,晕厥过去……待徐阶悠悠醒来,就见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夫人顾氏正忧心忡忡守在床边,她身后的圆桌边,坐着徐璠和府上幕友李先生和吕先生,三人正小声的说着什么,虽未得真切,但隐隐绰绰能听到,他们在议论着为何同气连枝的二爷,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捅乃兄一刀?以及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影响……从恍惚中回到现实里来,徐阶心头重又被羞愤笼罩,世人都云‘亲亲相隐、不为过也’,自己这个首辅,竟被亲弟弟弹劾了,还把家里的阴私之事,拿出来大白天下,这叫他还有何颜面,再去摆起百官之师的架子?

‘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是徐阶一刹那的念头,当然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的思绪,便回到如何应付眼前危机上来了。

轻轻咳嗽一声,引起屋里人的注意,顾氏激动道:“老爷,你可算醒了,吓死人了……”

徐阶点点头,示意自己很好,便让顾氏先出去,只留儿子和两位谋士在边上。

见他要挣扎着坐起来,徐璠和吕德…就是那个吕先生一起上前,一个把乃父扶起来,另一个拿靠枕垫在徐阶背后,使他能坐在床上。

“你们也坐下吧……”徐阶神色委顿道:“靠近点。”

三人便搬着圆凳过来,在床边上坐下,卧室里光线暗,方才离得远了还没觉着什么,但现在一靠近了,才发现只是个把时辰的功夫,徐阶竟仿佛老了好几岁。

“事情还没搞清楚……”李先生李翔道:“元翁不要放在心上。”

“对呀,说不定是有人冒二爷的名号呢,”吕德干笑起来道:“毕竟二爷远在南京,他那儿到底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

“不要安慰老夫了……”徐阶粲然一笑道:“这事儿,八成假不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这个弟弟,学问是有的,但自幼被母亲宠坏了,性情十分偏狭,尤其不能吃亏。嘉靖二十六年,徐陟参加会试,恰逢徐阶被指为主考,为了避嫌起见,徐阶希望乃弟能晚三年再考。

按说这种哥哥主考,弟弟回避,也是题中之义,但徐陟感觉自己的才学,足以取得好名次了,更是坚决不想再遭那三年寒窗苦读了,于是兄弟俩当时就吵翻了。一个说,你坚持要考,我只能对你铁面无情了,另一个满不在乎道:‘不用你帮忙我也能考中!’

结果徐陟还真没说大话,待阅卷结束,排定名次之后,徐阶赫然发现,自己的弟弟竟名列前十。考官们纷纷上前恭喜他,徐阶却陷入了思想斗争……龙兄虎弟本是好事,可是弟弟发达的太不是时候了。当时徐阶刚刚在夏言的安排下,顶替严嵩的党羽,当上了礼部尚书,一下就成为严党的眼中钉肉中刺。那时血气方刚的严世蕃,整天叫嚣着,要把他赶出北京去。

在那个节骨眼上,徐阶知道自己不能给对方留下任何机会,否则必然惹祸上身,还会连累到恩师。

思来想去,他决定不能让徐陟这么显眼了,于是下笔一挥,将其从第五,打落到五十名开外。如果这样对一个没有关系的考生,当然会惹人非议,可那人是自己的弟弟,就只会让人称赞了。

果然,连严世蕃都说,徐阶能这样对自己弟弟,他又怎能为别人徇私呢?于是徐阶安然的度过了一次考验,还赢得了公正无私的名声。

徐阶考虑的很周全,但唯独没有考虑到,这对自己弟弟是多么的不公平啊!徐陟最终落选了庶吉士,无缘清贵之路……当他道听途说、知道真相后,进士及第的喜悦化为满腔的恨意,找到徐阶质问他为何加害自己!

徐阶无言以对,若不是下人拉开,险些被他给揍了。后来徐陟满心不甘,又是写写材料到处投递,又是去吏部、都察院求告,但都没有掀起什么水花。兄弟俩自此就结下化不开的梁子……但徐阶心里始终是有愧的,便想着等分配时,给他安排个好的职位,补偿一下。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年,又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复套事件’,夏贵溪身陨名裂,树倒猢狲散,其门下人人噤若寒蝉。徐阶作为夏言头脑爱将,自然首当其冲,成为严党意欲处之而后快的头号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