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后,天色阴沉着下起了雪,纷纷扬扬地像一片片芦花。
燕云歌连轴赶路,等到了公主落脚的驿馆已近傍晚,幸亏这几日她休息得不错,竟也不觉得累。
她到驿馆时主动报了身份,守卫没想到传闻里的送嫁官如此年轻还文弱,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公主的情况如何?”
守卫回答:“回大人,公主水土不服,刚到春藤就病了一场,还好随行的太医心细,现下无大碍了。”
燕云歌点点头,已朝公主暂歇的院落走去。
华阳午睡才起,陪嫁的嬷嬷打了水进来为她净面。
嬷嬷见公主无精打采,看了外头一眼,低声安慰道:“公主,既已到了这里,您也听嬷嬷说一句……”
华阳冷着脸打断,“本宫知道嬷嬷要说什么,无非是说婚事已成定局,不如收拾心情好好与春藤的太子周旋,可父皇这么多女儿,为何就指了本宫出嫁,还有太子哥哥,本宫那日去求他,哥哥竟避而不见,往日兄妹情深,关键时刻却连为我求情都不肯……”
嬷嬷见公主还在气头上,斟酌再三将要劝的话咽了下去。
到了酉时,嬷嬷撩了帘子出来,想嘱咐外头的丫鬟去小厨房准备膳食,意外看见拱门那有一道颀长身影。
“是哪位大人到访?”
廊下有小丫头听了问话,匆匆来通传,说是燕大人过来了,还来了好一会。
嬷嬷对这位燕大人也只闻其名,想到公主现下心里还不痛快,便与丫鬟耳语,请她明日再来。
燕云歌隔着老远与嬷嬷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嬷嬷挑了帘回到房间,见公主一脸落寞地在长塌上坐着发呆,刚才的凌人的气势已经全无。
“嬷嬷。”华阳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她。
嬷嬷是华阳的乳母,从小看着她长大,情分不同寻常的宫女,因此当华阳扑到她怀里寻求安慰时,她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大胆揉着华阳的额发,将人重新扶到榻上坐好。
“公主,原本有些话,轮不到老奴来说,但老奴怕公主您一直误解皇后和太子,反伤了你们之间原本的情分,老奴不是为太子辩解,而是宫中形势复杂,眼下便是皇后都需小心谨慎,太子送公主来春藤和亲,未尝不是想护着公主。”
华阳听得瞪大了眼睛,霎时停了眼泪。
“那母后还交代了什么?”
“来前,您与娘娘置气,有些话娘娘反而不好交代,便嘱咐老奴一定要知会公主一声,我们女子最紧要的便是纯洁的身子,如果太子在婚前克制不住向您索要,您必须断然拒绝,免得被轻瞧,还有在……头回时,他若是只顾自己不知轻重,您定要适时规劝,床笫间偶尔耍耍性子,男人反倒得趣,躺着那一动不动,日子久了,便是将他往其他人那推去……“
华阳双颊发烫:“嬷嬷,离钦天监定的日子还有一个多月,现下说这些做什么。”
嬷嬷笑了笑,“现下不说,要到何时说?您生性浪漫,不懂得后宫里那些女人为争宠耍出的手段。”正要提个几句自己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又怕污公主耳朵,转了口道,“总之,公主记得爱惜自己的身子,男女之事向来是女子吃亏,公主要算好来癸水的日子,最好能早日怀胎,坐稳太子妃的位置。”
华阳听得面红耳赤,扑在嬷嬷怀里,低低道:“知道了,还好有嬷嬷在我身边。”
嬷嬷叹了一声,爱怜地拍了拍公主的后背,心中想的是公主水土不服的消息早早就放出,却不见春藤的太子有任何表示。
想必这桩婚事,那位太子也很是不情愿。
华阳公主年不过十六,偶尔刁蛮,性子却不坏,她若无法得到太子的恩宠,往后余生该如何在若大皇宫度过这漫漫长夜。
嬷嬷思及此就觉寝食难安,唯华阳什么都不知,反在嬷嬷的三言两语中,心生了几分对未来的憧憬。
两国联姻,自然是要大办。
燕云歌的职责是负责公主的安全,以及督办这场大婚。
正逢年前,春藤的内侍监派人来请,燕云歌去了后方知还有礼部的人也在,三方共同商议,拟出筹办和参与婚礼的官员、命妇、宫人的名单,每一个步骤三方都要一议再议,直到所有人满意才能落定。
她庆幸自己回来的及时,恰好赶上钦天监挑出了吉日,若再晚几天回来,她办事不利,焉能还有命在。
再隔去几日,礼部派人来请,说是两国风情不同,而后宫规矩繁多,皇后下了旨意,让华阳每日需腾出四个时辰去接受大婚前的引教。
入乡随俗,华阳虽然抱怨,倒也乖乖去了。
距离大婚还有三天,太子的人早早来了信,会在今日出车马出城迎接。
燕云歌身骑枣红色的骏马,身后是一顶红色的金铭红轿,需十二人一起抬起檐子,再之后是数百宫女,数千送嫁保护的亲卫。
天空中,雪突然落了下来,夹杂着大风,簌簌生响。
燕云歌望着眼前缓缓打开的城门,再抬眼一瞧纷纷扬扬的天空,心想:瑞雪兆丰年,兆头真不错。
城墙上,身穿玄色大氅的高大身影突然眯起了漫不经心的眼眸,招来身旁的侍卫匆匆耳语,再次抬眼时,已是凌厉的志在必得的光芒。
深夜,随着华阳与春藤的太子携手入了东宫,一场繁忙的宴会才宣告结束。
燕云歌席间被劝酒不少,饶是酒量再好,双眼也开始迷离起来。
有心人想再劝她几杯,身旁一只修长的手伸出,轻轻说了句,够了。
挡的住这杯,另一头有人见她海量,也主动过来劝酒,燕云歌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谁为她说话,笑眯眯的接过酒杯就喝。
先前要劝酒的官员犹豫地看了自家长官一眼,见他冷下脸,忍不住背脊发凉。
子时将近,因今日是太子大婚,皇城内外放有烟花庆祝,便也没有宵禁一说。
烟花燃放后的硝烟气味弥漫不散,很快随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燕云歌才踏出皇宫便被细雨打了个措手不及,她伸手一接,细细蒙蒙的小雨落在手心,有些冰凉。
冬雨虽凉,落在身上却不冷,她正愁一身酒气不如何消散,笑这雨来得甚是及时。
身旁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忙避雨,唯她缓缓走在这片细雨中,慢慢走着便也罢,不知怎地玩兴大发,一手一边的微微拎起裤摆,重重地跳跃在水里。
她非要溅起水花瞧瞧,看它能蹦得多高。
横竖这里无人认识她,偶尔放纵一回有何妨,她放心想着,便单脚跳起,一步一个水花,玩得还甚是开心。
难得这样的惬意,她微微笑起来,视线在左前方无意间扫见一个黑影,好象在收拾什么,她正奇怪,对方却先发现了她,疑惑地声音传来。
“云歌?”
并不大的声音,却教燕云歌心神一凛。
这么晚在这异国的街道上竟然有人认识她?
燕云歌放下裤摆,整个人都戒备起来。
黑暗中,那人几步走上来,带着点小小惊喜的声音:“姑娘,真是你。”
燕云歌眯眼,声音倒是有些熟悉,却因视线模糊,如何都瞧不清对方的长相,自然也想不起对方是谁。
“小生段锦离,曾与姑娘有一面之缘。”
这么一说,燕云歌多少想起来了,原是那位花船美人。
说来奇怪,他贵为刑部尚书,也是一品大员,今日在酒宴上竟没有瞧见,便主动问:
“你这么晚在这做什么?”
“小生正在收摊。下午有事情走开了,好在这家店的掌柜一直帮我看着。”
燕云歌望眼去看,他说的那家店是间不起眼的客栈,里头的小二这会也正忙着收拾桌椅准备打烊。
“姑娘稍等,小生很快便好。”说着,急忙跑回摊子,边跑还不忘回头道:“真的很快就好……”
燕云歌点头,不自觉的脚步随着他走,总觉得这人与印象里的完全不同。
上次明明是个不动声色锋芒尽敛的厉害人物,今日竟人畜无害,与寻常书生无二了。
真是奇怪。
“都是你画的?”燕云歌见堆积如小山的画卷,忍不住惊讶道。
段锦离颔首,微笑而道:“姑娘忘了,小生提过自己是街头作画的无名小卒。”
燕云歌拿起其中一卷画,轻轻一笑,“我只当你是打趣,原也不是诳我的。”
她的视线落在一米长半米宽的竹桌子上,上面摆满了各种画卷,十几只大小粗细的毛笔倒挂,桌上有完工的,也有画一半摊在那的,不少被镇石压住,被风飞起了一个角。
见他手忙脚乱,收拾还要半天,便也主动帮忙起来。
将所有画卷藏于竹桌下方,段锦离将桌子抬进客栈避雨,出来时手里抱着东西。
一道重量压在身上,燕云歌抬头,段锦离正低头给她系蓑衣的带子,脸上表情不多,见她看他,也只微微笑道:“我从客栈里借来的,小心别着凉。”
燕云歌怔然,这样的事情两个男人之间做,自无不可,但她此时却有点少女的别扭。
段锦离见她不说话,想起她先前玩水玩得开心,略带歉意道:“是我唐突了,该问过你的意见才是。”
燕云歌哑然失笑,手一请,“段兄若是不介意,我们走走如何?”
段锦离微笑,“当然不介意,前面有个夜摊子,我们去温壶酒如何?”
“好。”燕云歌点头,往前迈了几步。
“姑娘何时来的春藤?”
“有几日了。”
“姑娘准备在春藤待多久?”
“过几日便回。”
“这么快?”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