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双手合掌,十方风雪被金光笼罩而住,天地飘摇,青袍与白蓑黏在一起。
他知眼前这具仙人躯壳,自己拦不住,打不过,即便如今得证了菩萨果位,地藏愿力未能清空地狱,不算完成当年誓言,此刻两袖空空,除却这一身长生体魄,便再无其他可对抗源天罡的筹码。
即便如此,他仍然未有丝毫犹豫。
源天罡冷笑一声。
这个和尚有近乎不死的体魄,若是与自己纠缠,那么和尚气机不懈,自己便打不死他,如今为了拖住自己,硬生生画地为牢,只消打散他的那口气,便可打灭他的神魂。
于是他再是一掌,八道天相揉在掌心,一掌砸在青石头顶。
年轻的僧人口鼻喷出鲜血,整个人踉跄倒地,跌倒之时,咬紧牙关憋住一口气,双手抬起结了一个不动明王印。
青石抬起头来,已是漫天掌影落下。
天地昏暗,金血迸溅。
狂风骤雨之中,双手结印的青石,犹如坐在大江大河之上,波涛汹涌,只身为舟,摇摇欲坠。
他目光已然有些涣散,启唇之时,颗颗牙齿之间鲜血淋漓,接着骤然清醒,猛地再度高喝——
“推门!推门啊!”
那道白衣身影,距离最后的那扇门,只有数十丈的距离。
源天罡轻声而笑。
青石瞳孔缩起。
那扇门外。
剑宗明的飞掠之势猛地停滞。
那扇巨大的高亘之门,两旁云雾缭绕,就在剑宗明拔剑意欲推门之时,两旁云雾当中,闪电般射出两道紫金锁链。
剑宗明一脚踩在门上,奔跑而起,拔剑左右切斩,被砍中的两条锁链竟然不可思议的未被斩断,而是被剑气砍得咔嚓而响,质地脆而坚韧,倒射而回,紧接着云雾迅速淹没那个踩在门上的拔剑男人,在剑宗明停滞的瞬间之后,迸射出成百上千道巨大紫金锁链——
整道巨门都被紫金色的雷霆爆裂声音淹没。
云雾缭绕的巨门两旁,有两双巨大竖瞳,一左一右,幽幽浮现。
剑宗明面色平静,踩踏在门面之上,在巨大的锁链海流当中穿行切斩,剑气一次砍不碎那些锁链,但重叠切斩,两拨锁链已有了碎裂迹象。
伴随着他一路奔行,距离门的上方越近,那两双巨大眼睛的主人,便越是靠拢门旁,狂风压下,是沉重的喘息之音。
魂湖沸腾。
剑宗明忽地收剑,一剑插下,一只手搭在独孤剑柄,整个人仍然踩在门上,回过头来,望着云雾之下的青石。
他手中的那柄“独孤”,竟然强行以半截剑身......插入了那扇巨门。
在剑宗明的两旁,是高度参差不一的独孤剑痕。
密密麻麻。
成千上万。
青石失神的看着这一幕。
“打开这扇门......你以为他没有想过?”源天罡轻声笑了笑,道:“剑宗明背靠这扇门,在鬼门守了这么久......他已经试过无数次了,没有一次成功。”
白蓑少年一只手放在青石的头顶。
源天罡感应着自己面前和尚的气血,那口气松了,神魂也不稳了。
纵有长生体魄,又有何用?
源天罡回头看了一眼杵剑在鬼门之上的白衣男人,轻轻道:“剑宗明的剑道,抵达万物一剑之后,便走到了尽头。所以他来到了鬼门,若是他能以剑道境界打开这扇门......那么他便可圆满。只可惜,他终是过不去那道槛。”
在那扇门的两旁,云雾缭绕之间,先是有两张凶神恶煞的面容撞破雾霭,接着便是一整座通天般魁梧的躯干,一左一右,金甲红翎,眼神并无神采,左右两边的高大身影,双手死死攥紧“紫金锁链”,若是被触及肉身,便会被勾出魂魄,被这世上的“苇索”缠死,左右开弓,肉身撕裂。
剑宗明踩在那扇门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源天罡说的不错,自己的确是想借此来踏出最后一步。
而在鬼门的日夜,自己以剑意镇压万鬼,手中仅有一柄独孤,气机修行绵绵如水,终日盘坐此地,一但思路有所堵塞,若是有所领悟,便提剑奔门而行。
只为开门。
不顾结果。
只可惜数千次尝试,无一次成功。
因为守在这扇门旁的。
是与后卿齐名的......神荼、郁垒!
白衣男人拔出独孤,他看着那扇巨大的门,再往上去,还有多少,尚不可知。
也许只差一步。
也许还有十万八千里。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剑宗明轻声喃喃:“这是......最后一次尝试。”
源天罡平静至极的看着剑宗明消失在云雾之中。
神荼郁垒的瞳孔当中光芒大绽,两道通天魁梧的壮硕身影对望一眼,紧攥在手中的“苇索”飞掠而出,横行在整扇门的门面之上,交错纵横。
白蓑少年低头看着青石,平静道:“可惜了一位剑道绝世天才。”
青石抬起来,怔怔看着那扇巨门。
十个呼吸。
没有动静。
二十个呼吸,仍然如此。
源天罡的手掌,一直悬停在青石的头顶。
世界的安静,从门的顶端传来。
有一道尖锐的剑鸣。
青石惘然看着一截断剑,从云雾之中跌落,一路斩碎苇索,最终呼啸插入大地。
却不见那袭白衣。
可他知道,对剑宗明而言,剑断了,人便不在了。
这世上的剑客,皆是如此。
白蓑少年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柔声道:“人间没什么好留恋的,他死了,你便陪他好了。”
源天罡并没有动用多大的力气。
那个和尚的体魄,本就不可以蛮力打破。
但青石的神魂太过脆弱。
掌心贴紧头顶。
若是不出意料,便是魂力的倾巢灌下。
只消顷刻之间,世上便再无青石,也无地藏。
人间空空,鬼门同样空空。
但伴随着源天罡那只手掌的落下——
白蓑少年的瞳孔猛地缩起。
原本平和闭眼的和尚,有些惘然的睁开双眼。
一团血雾在青石的面前炸开。
青石的半边面颊染上了滚烫燃烧的仙人血液。
小半边身子都被炸穿的白蓑少年,先是惘然而失神的看了看自己的左边手臂,然后跌跌撞撞,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
太虚风雪将他的半边冻住,重新凝出完美的手臂,空中无数的仙人血珠滚动如雷,奔向那具少年躯壳。
源天罡与青石之间,此刻中间隔了三尺距离。
这三尺之间,多出了一道莲衣身影。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的。
从人间到鬼门。
青石的六神通没有捕捉到他的丝毫痕迹。
源天罡同样也没有。
那道莲衣身影,保持着一根手指抬起,自左向后虚空划下的姿态。
他看着自己的老师,轻声开口。
“八道天相......”
“仙人躯壳......”
捂着半边身子的源天罡,眼神错愕,指尖颤抖。
“原来你也不是真正的‘长生’啊......”易潇笑道:“不然为何,连我一剑都抗不下?”
接连开始后退的白蓑少年,盯紧从天极海脱困的莲衣,他咬牙沉声道:“陆沉没有砸死你?”
那道莲衣又笑了:“如果你有能耐,不如把整柄陆沉集齐,我就站在这里不躲也不闪,让你全力戳上一剑,或许......我真的会死?”
青石嘴唇苍白,他看着身前的易潇,似乎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莲花峰上的那个女子,那位菩萨。
源天罡缩在袖中的手指开始律动,无数虚无之线开始蔓延。
易潇平静道:“你想用之前的那一招,把鬼门里剩余的鬼物全都召来......来拖住我,好让自己把门推开?”
源天罡面色阴沉,手中掐诀不止。
小殿下抬起头来,黑雾汹涌,他轻轻道:“此间地狱,本该关押死去众生。可天道崩塌,轮回不全,有人不死而入地狱,只为求得长生。”
易潇转过身子,对着青石声音柔和道:“抱歉......从人间来的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我带来了一样东西,因我而死的那些人,今日之后,都会活过来。”
他笑着回过身,面对源天罡,笑意收敛,面色凝重,缓慢抬起双臂。
莲衣沸腾,鼓荡,掀起。
他从人间带来一样东西。
鬼门之上,涌出一线天光,有一滴浑浊水珠,砸入鬼门,沉浮不止。
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连绵不绝。
轰然大江。
汹涌澎湃。
“我从人间......带来了淇江!”
鬼门之中,涌出了如山如海一般的高大身影。
各个时代的堕落者,那些真正藏在鬼门深处,只剩下模糊意识的,甚至有着几位众生境界的残存魂魄。
对长生最为痴狂的,就是只差一步的众生境。
鬼门之中,本该只收留已死之人,可多了太多将死未死的修行者,把自己的时间永恒停留在了将死的那一刻。
若是这道崩坏的天地规则不能修补,那么整个鬼门,将被那些坠入魔道的修行者所玷污。
于是......便有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专门接走那些重要的,可能会被鬼门玷污的人物。
源天罡声音有些发颤,念出了那两个字。
“彼......岸?”
自己曾经感应到过那个摆渡人的存在,那个男人的出现,每一次都太过短暂,之后整个人就像是消失在了人间。
那样的一个存在,与自己的计划无关,何必去搭理?
源天罡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彼岸”......就是为了这样的一个目的而存在。
而那个摆渡人,并无实体。
他就是这条横贯中原的淇江。
看着世间春夏秋冬过,此间有人笑有人哭。
将一个又一个惊才绝艳的修行者,柔和的接到彼岸。
只为了今日。
今日的最终之战。
易潇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然后轻声道:“修补鬼门......就拜托你了。”
淇江的风霜骤然滚动,有一只小舟沉浮在江底,坐在船上的摆渡人,手中捏着一枚佛牌。
那人轻声笑道:“好。”
淇江的江水轰然扩散。
天光射出,亘古漆黑的鬼门当中,那些藏在黑暗深处的宏大鬼影,被灼目的光焰灼烧,显现出各自的轮廓。
有人率先从彼岸当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披着古老大麾的年轻男子,浑身带着荒芜的气息,目光柔和,面容坚毅。他的肩头站着一只火红的小雀。
大君站在天光之下,他看着鬼门远方的漆黑,轻轻道:“吾等这一天......等了许久,却没想到,对手竟是如此之弱。”
接着便是紫金佛光斗射,披袈裟持宝瓶的大势至菩萨踩踏祥云落下,他看着青石,轻柔笑道:“难得见到地藏也有今日......有趣,有趣。”
道祖,儒圣,十尊大妖,远古剑仙,一一落下。
诸天神佛。
一回当年。
青石摸了摸脑袋,鲜血已经干涸,普陀山上的几位菩萨来到他的身后,唯独少了一位。
大势至感慨开口道:“那个年轻人,得了真正的‘大长生’啊。”
文殊菩萨喃喃道:“看到了吗......观音大士,在他身后呢。”
青石望向那道身影,莲衣衣袖,白巾飞扬。
“记住我说的话——”易潇没有回头,高声道:“他们都会活过来的。”
和尚没来由的鼻尖一酸,大喝道:“好!我等你啊!”
易潇很开心的笑了。
易潇没有回头,对着身后的和尚,圈起了大拇指与食指,竖起其余的三根手指。
他闭上双眼,笑了一声。
极静入极动——
轰然一声,站定如山的源天罡被砸得倒飞而出,双足死死踩在大地之上,一条沟壑不绝在身前拉开,他瞪大双眼,一道莲衣压在他的面前,推着他不断后退。
八大天相,在这一刻齐齐崩碎——
仙人体魄,迸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两道人,撞出一道恢弘的战线,以这条长线为两岸,光暗交错,相互碰撞!
黑色莲衣,白色蓑衣,撞碎了虚无,撞在了那扇门上。
两旁的“神荼”,“郁垒”,气机牵连,拽紧“苇索”,接着便被不可阻挡的巨大力量拉扯互相砸在一起,轰然破碎声音当中。
那扇门......倾倒而开!
那扇门倾开的那一刻——
鬼门的光与暗,纠缠在了一起,陡然有大风传来。
盘坐在地的青石,有些惘然的回过头来,远方的漆黑一缕一缕掠回,痴缠的光暗,在此刻变得尤为彻目。
游离在世界之内的生灵,逝者,亡魂,所有的物事......在狂风喧嚣当中,飞向了那扇通天之门。
推开门的那一刻,时间将会被重铸。
青石站定,大袍飘摇,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只是所有的声音,都随着狂风的卷挟而逐渐远去,缥缈的远天,似乎有战歌扬起,巍巍河山倾塌,煌煌战鼓破碎。
他轻轻喃喃道:“凡存在的,终将毁灭......”
毁灭之后,又是什么?
是新生。
即便生命卑微如草,亦是如此。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毁灭之后,便是重新开始的崭新生命。
大千世界,六道轮回。
青石站在鬼门,他回过头来,看着两拨飞逝的江水,那条大江分离开来,颗颗水珠滚入不远处倾开的那扇巨门。
门后的时间开始流转。
青石抿起嘴唇,他不知道时间会被拨到哪里,易潇以肉身撞碎了那扇门,带着源天罡去了那里.......
这场最终决战,若是源天罡胜,那么这扇门后不断轮转的时间,将会拨转到陆沉下坠之前的那一刻,天地大变,人间不存......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还有其他的所有人,全都会被卷入门中,彻底湮灭。
鬼门的飞沙流转,轰然围绕那扇巨门转动。
呜呜呜的鬼哭声音,直击魂窍。
青石脚下的大地,发生着轻微而又不难察觉的变动,地壳鼓起又压下,低凹之后再肿胀,来回反复。
人间大地之上,风雪飘摇落下之后,又片片叠加着倒流飞回,山川轰然倒塌,之后无数碎石滚动重新拼凑,雾气来回搅动,拔地而起的树木重新扎根。
所有的时间来回反复,前进一步,后退三步,前进十步,后退五步,毫无规律可言,在这浩瀚波动的时空之中,有一道又一道的影子,从光与暗的纠缠当中走出。
......
......
大秦皇帝抬起双手,大袖飘摇,平静坐下,就这么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目光从身下扫过,看着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看着那一副无数人匍匐在地的景象,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圣上”。
九天十地,唯我独尊。
然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那么一个瞬间。
包括大秦皇帝在内,整一座历史当中的那座“咸阳城”,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瞬间被尘埃淹没,滚滚逝去。
......
......
大君与肩头那只小红雀儿,行走在不断游离的光暗之中,两人的模样同样在不断变化。
背着竹篓的年轻画师,眉目坚毅,竹篓里躺着一个打鼾瞌睡的小女孩。
锦帽貂裘的王府少爷,体弱多病,身旁跟着位善解人意的可爱丫鬟。
眉眼清稚的青楼小厮,与一个同样寄身青楼卖艺为生的苦命姑娘,依偎在一起,互诉衷肠。
每一道形象,都必然拎着一个大红雀笼。
最后是一个瘦削落魄的穷书生,手中的大红雀笼。
此刻的雀笼,空空如也。
他的身旁,有一个容貌昳丽,窈窕长成的女子,挽着他的手。
梁凉望着大君,字字轻柔:“哥哥......”
大君揉了揉她的脑袋。
最后的瘦削书生,早已没了雪山之巅的霸气,他回过头来,清秀的眸子直视着风雪当中的摆渡人。
大君轻声说道:“那该行的路,我已经行尽。该打的仗,我已经打完。该守的道义......”
书生忽然笑道:“让那个人替我去守好了......走了。”
摆渡人肃然看着那个书生,揉着妹妹的额头,两个人以额抵额,相互拥抱,在风沙漫卷的时空当中扭曲,消逝。
风雪围绕着他。
初代银城城主,始符年间的第一人......他看着自己身前身后的几位菩萨,柔声道:“诸位,谢了。”
“该道谢的,应该是我们。”大势至菩萨的衣袂被水珠拍湿,他温柔开口:“你愿替她看守淇江,摆渡彼岸......守住这个秘密,不离不弃,这等大恩,无以为报。”
骑乘白象的普贤菩萨轻颂佛号,身子摇晃,散做一团佛光,在光气当中氤氲。
坐在青狮背上的文殊菩萨同样如此,像是打了个盹,便消弭无踪迹。
他们是历史当中的遗漏。
如今补全天道,便是将彼岸重新填入轮回。
彼岸也好,鬼门也好,一道又一道的影子,在光与暗的纠缠当中,陆续分离,最终逐次的消弭散开,归属到了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
......
......
当最后一缕纠缠的光影剥离,所有的时间波动,恢复了平静。
青石站在人间与鬼门的通道口。
他看到。
南海仙岛缓慢上浮。
凉甲城的风雪被人举起盾牌挡住。
洛阳城的大旗飘摇,有人擦去旗面上无端沾染的风沙。
兰陵城的卧榻当中,有个老人从安详的梦中醒来。
阳关谷梨花漫天,大榕寺重新传来了敲钟的声音。
时间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说明那一战的最终结局......是易潇胜了。
青石仍然面色凝重。
因为他的头顶,有一片阴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