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整座渭城,乌苏和离离也像是两粒粉尘。
从前的渭城在子时(注1)之后就失去了光亮和声音。夜夜笙歌的达官贵人们在那时候也该安歇了。几十万人的大城蛰伏在渭水平原上,胸含无数的呼吸与生机。
但自从道士们到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渭城不再黑暗。在白天的时候人们只看得到太阳。但在夕阳落山、夜幕渐渐降临的时候,渭城上空的一团字符就慢慢亮起来。无人能看得懂那一团字符,哪怕是城中最博学的夫子。因为那是道统修士所书写的真名符文,代表了这世间“光”的最本源意义。
因而这字符成为了晚间的太阳——它悬浮在不知多高处,放出灿然华光。
这光令黑暗消失、令贼盗无所遁形,也令渭城中的每一个人真真切切地体验到那些仙人的力量……他们可以令天时臣服。
于家先于任何人更早地体验到这种力量。
道士们到来的时候,先出现在于家的庭院里。于家的家主于其慌忙去迎。乌苏和离离还记得当时他们那位老爷的神态、以及说的一些话。他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先错愕,随即露出深沉内敛的喜悦。于老爷晓得眼下渭城里最有权势的是于家、人脉最多的是于家、消息最通达的也是于家。
因而更晓得道统应当是需要他们做一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并不适合去做的事情。这意味着他终将成为渭城实际的掌控者……不,是实际与名义上的掌控者。
来自道统的认可,其正统性甚至要高于世俗皇权。
乌苏和离离也记得于其走出门去的时候是傍晚。夕阳还未落山,天边有一片灿烂的晚霞。这意味着第二天可能是一个大大的晴天。
作为背景的天空上有人在书写那个日后照亮整座渭城的字符——那人是暖色天空之上的一个小小黑点,而天空像是一面宽广的墙壁。
于其郑重地大步走出去——他的内心是如此急切,以至于忘记了叫自己的儿子于濛与他共同待客。而这一疏忽救了于濛的命。
他在中庭外的假山便见到那三十六个道士。彼时他们站在一处相互交谈,好像站在自家的花园里。于其走到距道士们十几步处停下来,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然而足足过去了一刻钟,也并没有人同他寒暄——仿佛他并不存在。
于家的家主认为这是仙人们对自己的考验。他晓得这些从天而降的人应当不是从前渭城驻所里的那些“仙人”可比的——他们甚至在天空上写字。而在此之前绝大多数时候,出现在世俗中的道士们都尽量避免惊世骇俗。
因而他压抑心中的复杂情绪,继续安静地等待另外一刻钟。
仍没人理睬他。
而于家的人渐渐聚拢,在林间、墙外、门缝处看到这样的尴尬场景。
于其终于忍不住咳一声、说了一句话:“诸位仙长。在下正是于其。诸位仙长来到鄙宅……”
道士当中有一个人转头看了他,而其他人仍在交谈——他们像是在就一个问题进行讨论,悬而未决。
于其在想或许是同自己有关。譬如说叫于家在今后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得到多大的权力?
这样的念头还在脑袋里打转,他就听见道士淡然道:“哦,是你。”
道士说了这句话,停也未停,直入主题。
“先前妖魔李云心在城中作祟,你家与他沆瀣一气,共同残害城中百姓。罪大恶极,已入魔道。今日我来除魔。”
于其心中大骇——事情与他所想的竟然完全是两种情势!他心中闪过数种念头,想应当如何应对辩解才既显得真诚、又不会叫对方将自己看轻了。想到这里,发现那道士抬起手指着他——
于其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轻视。问罪或者严厉的言辞,都毕竟只是言辞,有转圜的余地。而如此这般像是市井粗野之辈用手指着鼻子、算什么?
因而他皱起眉,道:“这位——”
但他误解了道士的意思。道士并不是要指着他的鼻子斥责他。一道透明的气芒从道士指尖****出来,正中于其的额头。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忽然变得透明,随后失掉了色彩。他的身体变成灰黑色——变成一团保持着生前轮廓形体的灰。
还是有些人没有忍住、叫出了声。有些人尖叫着逃走,另一些人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但道士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转过头继续参加讨论,仿佛刚才杀掉的不是渭城里最有权势的人,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贱民。
乌苏与离离目睹这一切。
她们立即转身,向于濛所居的后宅走。从中庭走到后宅要用两刻钟的时间。两个女孩子用这段时间流了一些又惊又怕的眼泪、说了些相互宽慰的话语、想了几个对策,最终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
于宅极大。走进后宅月门的时候,前院中庭的喧闹声已经全不见了。天色黑下来,月亮升起来。衬着童话般的夜幕,还有一个道士继续在天空书写那道字符。后院花木丛中响起了低低的虫鸣,房间里没有掌灯。
从附身的“神人”消失之后,于濛便喜爱睡眠。他会在午时最安静的时候开始一个漫长的午睡,直到月亮升起来才转醒、喝些凉粥、坐着发一会儿呆,接着恢复活力。
乌苏与离离进门。乌苏抿着嘴,走向厢房的小灶台。离离则径直走到于濛的卧房。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透过门缝、借着月光看一眼——于濛还在熟睡,发出低低的鼾声。但声音断断续续,依着以往的经验她晓得这是要转醒了。
于是她关上门,轻轻地退出屋。
离离拿着两个包袱来到厢房的时候,乌苏已经在灶台下生起了火,并且将两个女孩子中午本来要吃的莲子粥倒进锅里。她添了水开始熬粥。
她们没有说话。乌苏接过离离递过来的包裹,解下穿着的清凉小衣,换上包裹里厚实又坚韧的暗色短衣。并且摘掉发髻上的所有饰品放进包裹,扎了一个马尾。
随后她提一柄小剑出门,翻身一跃上了院墙旁的一棵树,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茂密的树冠中,居高临下地看附近的一切。
离离接替她将粥熬开、盛出来。在粥微凉之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白色粉末都倒进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包。然后用银箸搅拌均匀,点了一点尝一口,无声地皱眉。
药粉号称无色无味,但放多了总有异味,而且结了一点块。她叹口气,将粥碗浸在从井中打来的凉水里,拿扇子扇风。
如此又过一刻钟,听见屋子传来翻身的声音,树上响起三声短促的鸟鸣。
离离捧着湿润的粥碗走进内室。
于濛转醒了,睁着眼睛盯着床顶发呆。听见离离开门进来,用慵懒又低沉的声音说:“莫点灯,晃眼。”
离离就没有掌灯。端碗走到于濛身边坐在矮凳上,用勺子舀了一口吹吹气,轻声道:“吃些粥,醒醒神。一会该用饭了。”
于濛低声咕哝了几句,说晚饭也不想吃。然后拱着身子将脑袋挪到床边枕在离离的腿上、张开嘴。
离离笑着喂了他一口。
于濛吃了咂咂嘴:“苦。”
离离仍是笑着哼一声:“你暑气大,嘴里苦,可不是粥苦。我和乌苏在院子里烟熏火燎为你熬了一下午,你倒说苦,我们一片好心作废了。既然苦,那就不吃了罢——倒了洒了,怎么样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