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好景不长,她那颜色染得浅,着色又不牢靠。新做了上身的还好,有经了雨雪淋的,或者换下来入水洗的,那颜色你染我我染你,都弄得乌青似的脏兮兮一片,再没法穿了。
虽比正经彩绒便宜,也不是布的价儿买的。尤其在小布庄上扯衣裳的,这样料子的一身也算笔钱了。最闹心是大过年的来这么一出,什么人心里能舒坦?这就都找去布庄裁缝铺了,那布庄裁缝铺的也不能吃这个冤枉亏啊,就去坊业司告姜秋萍欺卖恶货、以次充好等话。
如今正掰扯这个。姜秋萍也有理,说她以次充好,她可没有把这料子卖出正经彩绒钱来,算什么“充好”?再说这料子大家都看过才买的,她也没说过会不会褪色的话,这东西金贵,本来就不该沾水的。你看老茂昌的缎帽能下水洗不能?沾了尘土不都是掸掸就完?
两相争得不可开交,姜秋萍虽卖的东西不好,可还真没有办法就给人家定罪。毕竟她这印花彩绒的价格,卖的只有正经彩绒价儿的一两成,这要说以次充好还真说不来。
最后还是布庄裁缝铺几处把在铺子里还没卖掉的料子退还了她了事。至于那些误买了姜式彩绒做了衣裳的,也只好自认倒霉。有的索性送去染坊给浸染了个深些的一抹色,好歹还能穿。
这之后姜秋萍又打算把料子卖些给外来的行商们,——反正他们买了东西也不会在本地卖,到时候就算那头出了事儿,也找不到自己身上。却是吃了她亏的那些小买卖人不愿见人再上她的当,偷偷把话透了出去,本来看了布样说要货的几家也纷纷解了约。闹得姜秋萍隔空骂了一阵,也只好作罢。
这开了几个月的织坊便也只好停了,白积了些短绒料子和染料,还有当日现打的各样花色模子。姜秋萍的相公见如此情势,颇有怨言,姜秋萍便把算好了的账本扔他跟前:“少给我摆脸色!你还别觉着我怎么着,就这俩月我也挣你三年的钱!”
她相公皱眉:“这也不光是钱的事儿……”
姜秋萍一听就急了:“那你说说看关着什么天大的事儿?!如今这满德源城,谁不是奔银钱去的!看看黄家,不过乡下的土财主,就因为如今有了填塘楼、水围库几处买卖,都能成县太爷的座上宾了!黄源朗当年在学里读书难道能赶得上你?可你现在又怎么同人家比?!你说不是钱的事儿,那是什么的事儿?你说啊!你倒是说说看!”
她相公听了这话也不晓得说什么好,默默了半日,才道:“我是说,你这样做买卖,就算做一回赚一回钱,可也赚一回钱得罪一回人。从前买咱们绒料的铺子,如今也不问我们买了,都直接买丽川来的。这回又闹出这个彩绒的事情来,又恶了一批人。照这么下去,往后只怕我们要做什么东西,也没谁肯来买了……”
姜秋萍听他说的是“我们”,不是“你”,心里稍稍舒服了点儿,自想了一会儿道:“如今新出来的东西这么多,一会儿兴这个,一会儿兴那个的。那些追着风跑的,有几个是真懂的!还不是看外头兴什么就爱什么?我们只要跟紧了风头,差不多仿着做出来,价钱便宜着点儿,准能卖出去。
“就跟这两回似的。不照样挣钱?!你也别说什么交恶谁的话,只要我手里有能挣钱的东西,你看他们求不求上来收买!谁还同钱过不去呢!就说这回的料子,这么便宜能买去的,他们心里能没点数?不过是自己不会侍弄,没地方推了都推到我身上来罢了!你就看着,等我下回琢磨出东西来,就他们,准定还会来买!又赶时兴又便宜,干嘛不买!”
她相公听她这话也无从反驳,只好看她自己想辙去,自己还老实做工当差,好歹家里过日子有个保底的。
这事情齐翠儿晓得地最清楚,一路说来眉飞色舞,好像人家夫妻俩说话她都在边上听着似的。
陈月娘叹道:“我们听说都告到衙门里去了,还挺心惊,倒是她自己跟没事儿人似的。只说无妨。还真叫她说着了。”
齐翠儿撇撇嘴:“你瞎担哪门子的心?人家大把银钱往里赚,要你担心?!”
绍娘子道:“这么做买卖就没有能做长久的,往后更把人缘都做没了,这买卖营生都在一个‘人’上,没人信你没人理你了,你就算有千般手段又有何用?更何况还没什么真本实力的。”
齐翠儿道:“没看出来嘛,人家就是做一锤子买卖的。能坑就坑、能蒙就蒙,赚一笔就歇了。回头琢磨别的法子再诓下一批人去。反正世上的人多的是,一拨坑完了就换一拨,若是都坑一个遍,也该赚够了!要真论起来,这也算一宗本事不是?”
绍娘子看她:“你要觉着好就跟她干去。”
齐翠儿笑道:“别,我还怕她把我的盘肠油都刮了个干净呢!我是说啊,这人不怕损阴德,觉着什么钱都能挣就叫她挣去呗!只是这样的人,就不用咱们替她操心了,自有神仙看着不是!”
一直在边上吃瓜的神仙听了这话有些迟疑:“这……这归我管?……”
第304章 喜乐休
这年被一场雪一闹,各处都乱哄哄的,连上元节也是一半热闹一半愁,没了从前那满城欢腾的样子。灵素有些疑心是自己从前眼里没看到那些贫苦人家的日子,才会能高高兴兴地去挣烟花钱,转眼换成一堆吃的,整个人从心里往外泛出来的喜洋洋闹哄哄。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慢慢自觉这“神仙”的身份,再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没心没肺地乐了。连看德源县官府对民生各样考虑周详的时候,心里还忍不住要同莽北神龙湖周边的几处州县比起来,又要替那边的百姓忧心不平。
方伯丰晓得些她的心思,如今常拿话劝她,无非是说人的日子靠旁人是管不过来的意思。说得小神仙心里苦,——人是管不过来,可我不是神仙么,奈何神仙也有能耐不济的,她自觉在这上头还不如人的能耐呢。
这人里头,也有同她一样烦心,甚至更甚的。
雪灾虽已经过去,也没有出什么冻死人、屋塌压死人的事情,迁居出来的人家都已经陆续搬了回去。之后就该琢磨怎么加固屋子的事情了。这还算是各家的,可棚户林那里就没法这么来了,那里住的都是零散人,也没打算在这里常住的,叫他们费劲花钱正经盖个屋子,谁干?今儿住了明儿不一定在这里,瞎花这钱做什么!
可若是一旦有个大风暴雪的,这些棚户真不安稳,到时候真的倒下砸着几个,算谁的?!
管城外码头那一块的籍户司司员心里也苦,之前提议说轰走算了,结果衙门里商议了又不允这么做。
主管道:“这些人都是在城外码头上扛活儿的,有的随船来随船走,有的还往城里寻些活计来。若不是实在没法子,谁愿意在那样地方住着?你就顾着自己的差事不好做,生把这么些人赶跑了,叫他们哪里再寻落脚地方去?这不是造孽?!”
这话是不错,可那地方万一出点事什么事儿,自己这个管片的能不跟着受连累?最糟在这个事儿自己也确实管不上啊!别说不能天天在那里看着,就算真的在那里盯着瞧,就能保证没有谁家溅油泼火的事儿了?那风雨大雪的就更不归自己管了!自己这个差当得就跟整天坐炮仗上一样,那点引线的香还不晓得在哪个人鬼手里,说那轰人的主意造孽,合着把我搭进去就不算造孽了?!
衙门里都是做熟的,尤其管片的,更多半是地头蛇。这位也是老德源人了,也不管什么主管不主管的,就把自己这委屈说了,又道:“要不就上头拿个大主意出来,要不就干脆轰走,要都没有,反正出了什么事儿我是不背这罪愧的!”
边上几个和事佬就笑劝:“你就多去走走,给他们说说该当小心在意的事情,这总算尽人事了,难道真的什么大灾小难都叫你管着?那也没这个道理。”
这位叹气:“你们这是说得容易!方才也说了,他们多半没打算在这里长待的。凑合一日是一日,昨日前天都没事,想必今天明儿也不会有什么事儿的。说白了,他们自己就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我去劝,能听我的?!”
最后闹得没法子了,知县大人召集下属商议接下里要办的事情时,籍户司就把这棚户林的事情提了出来,尤其细说了里头的各样难处。——都是临时落脚的,也没谁愿意花心思力气正经收拾,只都凑合着。要劝要管都不容易有效果,偏偏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又最容易出事。只是事情没出之前,说了也没人听你的,等事情真出了,死的死伤的伤,要听也晚了……
知县大人沉吟了半日,开口问另一边银库上的人:“官帐上还有多少余钱?”
听了数就叹气:“这钱怎么这么不经花啊……”
敲着桌子慢慢道:“我想着……索性在那块地方盖上正经房子,算官家的,要住就给钱。不过这要是贵了,估计他们还得另外寻地方乱搭棚子住去,这靠赶是赶不完的。所以非得是够结实,又便宜的屋子才成。啧……”自己说着又往里头一路想下去了。
边上就有坊业司的人道:“这个……那相当于是官家拿钱盖房子便宜租给棚户林的那些人住。可别忘了,咱们城里还那么些凑合住着的人呢。要论起来,这些算是咱们县本正的当地百姓,那些棚户林的,不晓得什么来路的,哪儿的人都有。官府倒先盖了屋子管起那些外来户了,这个……恐怕到时候又要闹腾。”
工建司那边的人便道:“所以要盖的话,就不能盖太好了。要是好得叫人看着都觉得挺不错,一个是价儿下不来,再一个人心就不平了。我看就凑合盖能住人就成了。那棚户林里都是些随船干体力活儿的,要么就是弄些什么不入流的东西骗钱哄人的,也没见什么拖家带口的,索性盖大通间,跟大车店似的,要做饭烧火另外单盖几间房,也差不多了。”
他这里都开始打算要盖什么样儿的了,那头钱还没地方寻去呢。
坊业司的出主意:“要不咱们把这个新的棚户先卖给商家,往后就归他们收租钱,现在有官府担保,叫他们先拿出钱来把房子盖了。这就不用官帐上的钱了。”
籍户司的摇头:“恐怕不成。若是给了商家,总不能不叫人家挣钱吧?人家到时候要怎么改咱们也管不着了。万一觉着还是做仓库好赚钱,立时就能想辙把人轰走,不要一个月,新的棚户林就又出来了……”
最后知县大人拍板,这事儿只能算官府的,先让人去把棚户林如今住的人口数目和大体情形查清楚了报上来,再由工建司拟出新屋式样和大体的花费,另外把献技上头关于盖屋子材料和工艺上的奖赏提一提,看民间有没有又省钱又便当的法子。
众人分头忙活去,知县大人揉着额头回了后衙。
知县夫人见他连官服都没换就坐那里发呆,特给他端了盅茶过去,又等了一阵子,才轻声问道:“又有什么事情了?这雪不是都化了么,总不会再下了。你这头一年年夜饭就见荤腥,也算很了不得了,怎么反越见发愁的样儿!”
知县大人回过神来,长叹了一声道:“我就晓得,这就是条没法回头的路。雪是化了,可是细想想,事儿更多了。”